韩钟府邸和刘知远府邸都传来喊杀声,在听到动静之后,天子登上宫城中的露台,登高远眺。
一群内侍跟随在身边,一个贴身内侍替皇帝披上挡风的披风,虽然还未至深夜,但春寒料峭,还是小心些的好。
内侍省的人照例不能对外事发表任何意见,宫门关闭之后,内外隔绝,内侍们的神态轻松很多,不象出外面对大臣时那副如履薄冰的模样,但不管怎样,叫他们发表对眼下局面态式的看法和评价,却也是这些内侍们断然不敢做的事情。
当今天子对内侍的看法相当负面,而且为人刻忌寡恩,对内侍有小过者绝不姑贷,处罚起来,不管有多少恩情,也从不手软。
宣宗皇帝也是位严格刚毅的帝王,但对内侍就亲厚的多,甚至宣宗皇帝即位多年之后,还是称自己从小长大的内侍为哥哥,这就相当难得可贵了。
十余个有品级的内侍在此时只敢围在天子身侧,而默不出声。
火光冲天,喊杀声不绝,而别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这实在也是相当罕见的情形。
历来大魏天子都会做出与民同乐的姿态,当今官家就算不喜于此,该做的样子也会去做。
每年上元节时,城中四处有花灯灯火,满城皆是光亮,天子会登内城城门眺望,会向那些涌到宫城城门处的百姓致意,百姓会因此心满意得,发出阵阵的欢呼声响。
不管哪一朝的天子,这个祖制从来不曾违背。
不过天子也会有自己的喜好,如果不想惊动百姓,又要登高远望,眼前这座露台就是最好的地方。
露台又名接仙台,高十余丈近五十米,京师中除了西苑的三仙山外,整个方广数十里的大城就没有比这座接仙台更高的建筑。
这座宣宗皇帝年间修起来的高台,据说原本是要修到百米高,当时国富民强,国家岁入两亿贯,钱多的没处去处,要修台的是贵妃李氏,宣宗皇帝将上朝时,李氏请天子务必要使两府同意修台之事,天子曰:得得。
结果天子与两府会议,被当时的宰相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回来之后大为不悦,但还是将接仙台改为现在的规模。
据说李氏都被吓的不轻,言道:都云天子贵重,今日方知宰相才是真贵重。
不知怎地,天子站在露台上,就是想到这样的过往典故。
并不津津有味,相反有些苦涩。
不管怎样,今晚之事算是开了大魏不该有的先例。
以前也有罢退宰相之事,一旦是天子御内东门小殿,锁院,召翰林学士草诏,罢宰相,同时大拜新人,去职的宰相一般给三公虚职,比如太师,太保,或是太傅,然后以朝廷传骑,礼送回旧籍闲居。
宰相贵重,退职之后不能任他职,这是对朝廷官职和宰相本人的双重尊重。
每次拜相,除了实职之外,比如中书令,尚书左丞,还会加封国公,同时任太子师保,宰相退职后,加太保,傅,师,这是天子尊重相国,而给的必要的尊重。
只有如此,宰相才能主持好政务,协理阴阳,上承天命,下驭百官。
也不是没有犯罪被罚的宰相,但也是极少,被中使上门斥责之后,犯罪的宰相会伏剑自杀,天子闻报后再缀朝哀悼,以示身后尊荣。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大参和宰相兵戎相见,天子要罢相,也是派出郎卫兵马,而不是派几个内侍执诏书而往。
哪怕一向自诩甚高,崇德天子还是觉得脸皮发烧,有些情不自禁的难堪。
而且不光是两处明显的火光和喊杀声,诺大京里,几十米的高度看过去几乎能看半个城还多,可是今天晚上,除了两处有明显的火光的府邸之外,四处都是一片黑暗。
太祖建立京师时,几十条重要的道路都立有路灯,由京兆府的公路局负责添加灯油,到晚上点亮路灯,给晚归的行人照亮。
甚至有些贫家子弟,自家晚上点不起油灯,便是到路灯之下读书,颇有几个朝官真的是在灯下苦读,成就一番事业。
今晚不仅所有的宅邸全是一片黑暗,连路灯也是黑的,这令得天子颇感愤怒,打定主意,等大事底定之后,一定要拿问几个相关的官员。
这便是天子,他倒是没有想过,公路局的官吏差役也是人,喊杀声中悠然在路上添油点灯,谁能办的到?
“陛下。”有内侍气喘吁吁的爬上来,禀报道:“金吾卫都厢指挥使石遇吉,郎中令陈常得派人回报,相国府邸有人助守,并有南安侯徐子先说奉命平乱,吴国公徐子诚与大参刘知远勾结,阴谋造反篡位。”
“刘知远,徐子诚?”天子一下警觉起来,事涉大位,天子是要多警惕,便会是有多警惕。
“吴国公在何处?”天子问的是执掌间谍事的内使侯官。
大魏建立后,皇权,相权,宗室,兵权执掌,各有其人,彼此牵扯,还真未有权臣掌握军政大权以图不轨之事。
一直到本朝建立,经过唐末长过二百年的战乱,旧有的世家几乎被荡涤一空,加上本朝也是以科举为重,加上用宗室掺沙子,出现有能力篡国的权臣的几率,原本就是微乎其微。
就算如此,皇权之重,依然令在位的天子寝食难安。
设内使侯官,刺探宰相在内的百官,这也是宣宗年间出现的事。
百官当然颇有微词,但亦不好明面反对,毕竟此辈是天子耳目,是御史之外的一种补充,总不能叫天子自绝耳目?
大魏的侯官,可不是明朝的东厂和锦衣卫,没有拿捕人犯的权力,就是在阴暗处刺探消息,象是下水道里的老鼠。
君子士大夫们当然对这种行径不满,但也只限于不满。
“回奏官家。”内使侯官道:“天黑之前最新的回报,吴国公是去了大参府邸。”
天子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一种难言的愤怒感涌上心头。
刘知远在内东门小殿上奏时,可是说徐子诚,徐子先两人与韩钟,徐夏商勾结,图谋不轨。结果天子依其所请,下令郎卫拿捕韩钟,结果徐子诚却是一掉头,直接去了刘知远的府邸。
这其中,到底是别人的阴谋,还是刘知远故意为之,两头押注?
天子突然焦燥起来,眼下的事突然间变的扑朔迷离,叫他分不清楚孰是孰非。
“还有什么?”天子忍住气,向那个报信的内侍发问。
“韩钟府邸,有静海军节度使率部守御。”内侍道:“陈常得,石遇吉回奏,请陛下决断,如果要硬攻入宰相府邸,恐怕要添兵,最好是派御林郎持白虎旗出,召枢密陈獾,中尉李健,持节至相府,以此方能迅速攻克相府……”
“废物,真是废物!”天子终是忍不住,涨红面皮,拍打着接仙台的石栏。
四周内侍都是做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不过可是没有人出声替石遇吉,陈常得辩解。
宫廷护卫,石遇吉最外围,陈常得是郎中令,然后是执掌羽林郎的老将中尉李健,最为被天子信任倚重。
外朝禁军归枢密管,但要动兵,需得天子颁下虎符,没有虎符,枢密使,副使,被称为御营管官的厢都指挥们,不管是王通还是李恩茂,都是无权动用哪怕一都的兵力,动用时就得冒着被抄家灭族的风险!
京营禁军,不仅是在枢密管制之下,各厢都管军都是天子经常会召见,加上副管军,都虞侯,监军的观军容使,任何一个厢都指挥,麾下禁军超过两万人,但随意动用的人数,绝不会超过一千。
还得是骄兵悍将,敢于拿身家性命跟着恩主冒险的性情,一般的人,就算得了恩情,拿家小和自家性命冒险,还是两个字,不敢。
以金吾卫尉,加上郎中令,天子的态度已经相当明显,结果这一千多郎卫楞是不敢下手攻打,也没有逼迫韩钟自杀,却是叫天子增人添兵,这般行事,倒是真的当的起“废物”这两个字的评价了。
枢密副使何獾是京营管军大将出身,京营又称御营,因为是有殿前司,侍卫马军司,步军司,被时人称为三衙,三衙真正的主事者当然是太尉,太尉是真正的武阶官的顶尖,虽然大魏的太尉远不及秦汉的太尉是真正执一国军权,但以厢都指挥,节度使,再往上一步,就是武官的顶点,太尉。
宣宗改制,废殿前司和侍司马步军司,由太尉管制各厢都指挥,一般天子会任命三四名年高宿将为太尉,管制十几二十个管军级别的大将,枢密使,副使进行日常的管理调度,而不管是太尉,或是枢密,想要调动京营兵马,非得有御使奉诏,持兵符宣诏之后,才有资格调度京营将士。
外有京营,内有郎卫,内外得御,这才是大魏二百多年太平的原因所在。
现在皇帝不任太尉,专信中御将领,就是金吾卫尉,中尉,还有郎中令等人,不料他倚重的这几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废物,一千三百余人不敢攻打相府,还要天子颁下虎符,动员御营禁军?
这般传扬开来,内外分制,各有统御的格局,加上这一场大乱,天子的威信会降到哪一处才算是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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