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明达你不是打算奏请留京?”徐安吉皱眉道:“听说是右相老人家的主意,打算叫你留京任职,已经给你挑了枢密院都承旨的官职,张广恩那里,听说已经答应了。”
徐子先吃了一惊,一种巨大的压迫感和威胁感一下子涌上心头,使得他汗毛倒竖,差点儿就下意识的将手按在腰间的障刀上。
枢密院都承旨是从五品文官职,徐子先此前的团练守捉使是正五品,但从五品的文职官员是位高权重,而团练使还不是地方上的经制之官,如果徐子先真的能任此职,等于是飞速提升了七八个品阶,实在是罕见的提拔升迁。
打个比方来说,若是福建路制置使韩炳中在任期内很有功劳,在朝中又有大佬相助,其能调入京师,也就只能是从三品制置使,来任这个从五品的都承旨!
一般的新科进士,多是任八品的下县县令,在京任职的则是秘书郎,太常博士,太学傅士,秘书正字,直秘阁,太学监丞,京府判,京畿县丞等正八或从八品的官员,从五品的枢密都承旨,不仅是中品官员,还在枢密院掌握实权,再上一步,就是各殿阁侍制,卫将军,一军副都指挥,或是直任都指挥,可为文职,亦可转武职,进退自如,如果徐子先真的留京,这个官职简直就是替他量身定作。
“五爷爷说笑话了……”徐子先强作镇定,笑着道:“按制,近支宗室不得留京,侄孙不能这么点规矩不懂?就算侄孙不懂,右相他老人家也不能不守规矩。前几天右相倒是见了侄孙一面,不过也是夸了一通,问侄孙的志向,当时侄孙就说,愿回福建扫平群盗,右相他老人家当时也很赞许……”
“徐子诚不是想留京?”徐安吉皱眉道:“他在朝廷运作,想留在京师任燕京府判。”
“这不合规矩。”徐子先一字一顿的道:“若是侄孙当面再遇着他,定然会劝他不要这么痴心妄想,留京或出外,都得出于圣意和两府的堂札,我等身为宗室,还是近支宗室,更要畏惧和遵守朝廷的法度才是。说实在的,侄孙同他,原本也不是一路人。”
“这倒也是。”徐安吉点头一笑,说道:“他是我三兄的孙儿,你是四哥的后人,按说我都该一体对待,不过,从性格,禀赋,能耐来说,真要有人能留京,我也只会选你。”
徐子先苦笑道:“五爷爷莫要说笑了,侄孙恨不得明天就考试,后日就离京……”
“京师是有些不安稳。”徐安吉笑了,说道:“也不是龙潭虎穴,你就算想留京师,也不是什么罪过,有右相支持,也不是不可能。”
“侄孙恨不得现在抽刀出来,断指明志……”徐子先道:“不知道谣言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昨天晚上听到的风声。”徐安吉深深看了徐子先一眼,说道:“明达你要真的不打算留京,还要早点设法,打消这股谣言风声才是。”
“五爷爷的好意,侄孙领了,此恩容后再报。”徐子先不敢再耽搁,谣言肯定是有心人放出来的,是要把他和右相,还有徐子诚那蠢货捆绑到一起。
一旦被实权人物利用,不管是左相韩钟还是刘知远,对徐子先来说都是灾难性的后果。
现在徐子先要做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查出来到底是谁放的风声,是何用意。第二,用最快的办法来解决流言。
徐安吉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这个侄孙有风险,所以特意点拨。
“嗯,我和吴国公也说起这个话头,他倒是兴致勃勃的和我说留京之后的安排……”徐安吉含笑摇头,就差当面骂徐子诚是个蠢货了。
“我现在也是急着想见他了。”徐子先眼中隐隐有杀气,徐子诚自己找死,这原本和徐子先无关,但现在有人将他和徐子诚联在一起,这件事就和徐子先有关,而且大有相关了。
……
“王直?”徐子先一征,说道:“他找我有什么事,说了没有?”
“没有直说。”张虎臣道:“是一个叫卢七的过来送口信,说了地址,现在人还在宗正司外的街口等着。”
徐子先隐隐觉得,王直的会面请求,很可能和当前的局势有关。
宗正司在千步廊的右侧,也是朱雀大街的东段,这里除了有宗室司外,还有光禄寺,太仆寺,大理寺,还有刑部和兵部等国家刑诛法司和主管用兵的衙门,枢密院就在前方不远处,拥有过千间房舍的枢密院旁是进奏院,然后对面是太学和文庙,再往西走是礼部等诸部,政事堂在两侧大道的终点,正南面方向,与宫城遥遥相对,影约间有一种与君王对视,平礼相待的感觉。
这里是大魏中枢所在,举目看去,街道宽大整洁,两边俱是各大官衙气派非凡,行走的人群非官即吏,能进入皇城中枢可不是简单的事,当然也会有一些平民进入,多半是给各衙门打杂的工役。
到处是青袍,蓝袍,还有红袍官员的身影,在福建当然是看不到这样的情形,这里是大魏的中枢所在,是统治亿万生民的核心,也这个国家的大脑,而真正的主人,不管是两府还是六部,或是殿阁大学士,太学学生,名儒谋士,都是在为深居九重之内的大魏天子所奔走效力。
那个位子,具有天然的魔力,徐子先看了一眼宫城所在的方向,为了那一张御椅,多少人用尽心机?
而当今天子,为了那张椅子的安稳牢固,又岂能在乎血流漂杵?
“走,见王直。”徐子先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王直当与眼下的事情有关,这个老狐狸,莫不是也嗅到了什么风声?
……
从东华门出来,再随着卢七走过若干个街道,穿过小巷的巷口,从化冻的泥泞小道上穿行,再从泥污和垃圾中穿行而过,最终抵得一个低矮的两进小院的门前。
正门,影壁,垂花门,两侧耳房,正院庭院里种着些花木,北房檐下是两个硕大的水缸,东西厢房里影影有一些护卫的身影闪烁,其后的后罩房,耳房里也似乎有一些壮汉的身影。
这是一个标准的燕京院落,并不大,就算如此,也是一般是低品官员,中等商人才有资格居住的整套院落。
普通的百姓要么是一进小院,就是门房,正房配厢房,要么就干脆是没院子的几间小房,要么就是杂居在破落的大院里头,王直的这小院,看似不起眼,却是用心打扫修葺过了。
王直就站在北房桅下,两侧有廊檐直抵大门的东西耳方,有一些汉子就站在抄手游廊之下,按着障刀在警备。
“这里到底是和明州不同。”王直用手做着请徐子先进屋的手式,嘴里却道:“我叫下头的人买一幢民家小院,就是想住在四周是百姓,有花草树木的地方,算是人老了的怀旧。不过,我们明州的正院是四周环抱楼居,中间留着地方开井,给妇人晾晒衣袍,也不象这边漆成彩色廊檐,就是黑砖白墙,看着却更顺眼……”
“这就是人老了怀旧……”徐子先笑道:“京师的院子,格局更合理,居住也更舒服……”
“可能吧。”王直自嘲一笑,说道:“明达不问我叫你来的意思吗?”
“大将军叫晚辈在这种地方偷偷见面,护卫也加强了,估计是有什么不可测的意外发生。”徐子先坦然道:“虽然晚辈略感紧张,但恕晚辈直言,毕竟怕是大将军的事,不会和晚辈有什么切身的关系,关心则乱……”
不关心当然就是漠然,当然可能落落大方的等着王直说明用意了。
徐子先没说完,王直就先笑起来,指着徐子先道:“老夫纵横海上多年,见的人多了,如明达这样坦率的可爱的宗室贵人,倒还真是头一个。”
徐子先皱眉道:“这个时候,我想大将军就不必和我兜圈子了?”
如果真的没事,徐子先倒是不介意和眼前这老狐狸多打一阵子哑迷,反正他有的是时间,现在他也是要急着处理谣言之事,当然没功夫和王直久久耽搁。
“不急。”王直笑道:“我来讲一个叫你笑不出来的笑话。”
“愿闻其详。”徐子先面露无奈之色,只得坐定了等王直说话。
“这个笑话,叫做北伐……”
王直说是要讲笑话,面色却是沉重之至。
徐子先听到一半就想跳起来,听到最后时,他反而沉住了气。
“刘知远不是脑子有毛病的那种人吧?”徐子先指一指自己的脑袋,有点不确定的问王直。
“老夫和他打交道前后有两年多。”王直叹道:“一直觉得他有担当,有锐气,不是韩钟那种陈腐气十足的大魏官僚,可是老夫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一个疯子?”
徐子先也冷静下来,摇头道:“刘知远不是蠢货,他青年到中年时期很有政绩,名声不坏,不然也不会到京师被天子看重。他是权欲熏心,真正疯的,是其之上的人。”
王直会意,比刘知远地位更高,而且更疯狂的,不就是当今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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