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这幅画画了比预想中更久。
他投入进去之后,就仿佛不知疲倦,整个人完全沉浸。
他画的是这座山,同时又不是。
两个世界,他看过很多山。
在他自己的世界,他大学的时候经常趁暑假出去旅游。
没什么钱,只能穷游,靠着步行、靠着最简单的方式走了很多地方。
有山,也有水。
其实关于这些地方,有很多图像资料,视频纪录片,但实际看到,跟单看资料永远都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来到大周,他看过江南的秀丽山水,走过了晋中的沉厚大山,眺望了西漠边缘有如刀斫斧砍、宛如神迹的山峰,更来到了这里,看见了远超以前一切的五老山。
秀丽的是山,雄伟的是山,陡峭的是山,连绵起伏的也是山。
山是大地的一部分,是地壳深处变化的表现,是世界绵延了亿万年的历史……
他位于狭室之中,火光之下,心却飘荡到了现时过往、此处彼方的所有地方。
它们相异、而又相同,延伸,而又凝炼,最后变成了点与线、面与块,由笔端出现,展示于纸上。
羊毫柔软、生宣的浸润性强,擅于表现灵动丰沛的事物,画山会嫌不够坚硬。
但许问完全不受此限制,毛笔在他手上仿佛具有了灵魂,提、压、划、收,每一笔都从心而发,恰到好处。
身边的有山老人出去了一次又进来,一直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每一笔,再无任何动作。
最后,许问终于画完了,他提着笔,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作品,然后把笔放到一边,说道:“我完成了。”
有山老人还在看画,目光迷茫,身体仍停留在这里,心却仿佛已经到了远方。
许问也没有马上说话,同样盯着自己的画看了一阵子,然后才渐渐回神,清清嗓子,又把自己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有山老人终于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一边,拿了一个纸卷给他,道:“你可以去了。”
许问当着他的面把纸卷打开,发现是一张地图,原形是面前的这座山,同时又勾出来一条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上方,有些地方做了标记。
果然是入门考核吗……
许问扬了扬眉,心想,是不是每一个到这里来的“失踪工匠”,都要像这样画一幅画,画得好才许上去?
那幸好张小山没来,要是有山老人看见他的画,不得拼了老命抡捧子把他赶出去?
不过那也说不定,没准有山老人能从他鸡爪子抓出来一样的作品里看出画的灵魂呢,那就是真正的灵魂画作了。
想到这里,他好奇地问:“我能欣赏一下其他人的画作吗?”
“嗯。”出人意料的是,有山老人并没有拒绝,他走到刚才那个角落,光线比较暗,许问这才发现那里摆着几个木箱子,个头都不小。
有山老人弯下腰,提起一个箱子,看上去非常沉的样子。
许问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帮忙。结果他还没到,有山老人就已经把它提了起来,走过来放到了石案上,看上去还挺轻松的样子。
真的看不出来,这么大年纪了……
许问咋了下舌,心思随即收回,放到了箱盖打开,露出的一卷卷画纸上。
这些画理所当然是没有裱过的,全部都是最原始的纸卷,看上去非常简陋。
但是刚才打开第一张,许问就睁大了眼睛,表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有山老人出的考题是随便画,也就是不限制题材,理论上来说,画的一定是第一时间浮现在他脑海中、最令他印象深刻、最让他有表达欲望的画面。
放在最面上这个画轴画的也是山,一看就知道,同样是眼前这座五老山。
显然他初来到这里,就被它震慑了,景象留在脑海中迟迟不去,最后化为画面,涌现于笔端。
这位不是什么书画大师,严格来说笔法笔触并不出众,构图之类的也没感觉有多巧妙之类。
但奇异的是,画面中自有一股气,简简单单,就勾勒出了青黑雪山的庄严与巍峨,如云如天一样的充斥感与震撼感——正是许问初到此处时,打从心底升起的真实感受!
技法一般,但真正描绘出了这座山的神髓……
许问注视着这幅画,不由自主地就看了好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收回心神,正要去拿下一幅,就听见有山老人说:“画得不错,但还是不如你。”
许问抬头看他。
“他画的只是这一座山,太直接了点。而你的……”有山老人又拿起了许问那幅,简直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你的这是天下所有的山,是山之精魂,妙极。”
“能够表达出来,我也挺满意的。”许问笑了一笑,没有过度谦虚。
老人稍微掀了下眼皮子,看了他一眼,道:“就是这笔法稍微差了点,倒是从心而发了,但仍不够圆熟。”
对他的画的评价,倒跟他看那无名匠人的差不多。
“是,稍嫌匠气了些。”许问也承认。
“有此心此灵,就已经不匠气了!”有山老人倒不赞同。
有山老人还在盯着他的画看,许问也继续翻看起了箱子里剩下的画卷。
一幅,一幅,接一幅。
他依次看过去,越看越是吃惊。
后面的画画的不再是山了,什么内容都有。
譬如他现在拿着的这幅,画的是一棵树。
画面描绘得很细致,许问认出来那是一颗樟子松,仿佛已经不受侵扰地生长了很多年,树干粗得惊人,树枝虬结。
许问觉得这棵树看上去有些眼熟,不久前穿过白狼林的时候,他看到过不少它的同类。
仔细看的话,画上这一棵的下半部分似乎还有野兽的爪印,确实像是狼的。
画上这棵树给许问的感觉,是爱。
画上没有署名,又是一个无名匠人,他细细勾勒了这棵树的每一个细节。他每落下的一笔,里面都好像包含着爱意,他爱这树皮、这树枝、树根、每一根松针、每一棵松果,甚至爱屋及乌地包括了上面只露出尾巴的松鼠、树皮间来回窜动的冬虫……
好像那是他的情人一样,他曾经用双手、用自己的整颗心探视过它,把它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刻在灵魂里,现在表现在了笔下。
不过,就像之前看见的那座山一样,这幅画虽然画得细,但严格来说笔法也很一般,并不是书画大家那种数十年手不辍笔,早已笔随意动的娴熟。
但技不裹艺,这丝毫也不能掩盖这位匠人的心意、情绪以及艺术表达。
箱子里的其他画也是类似,无论画的是什么,都无比的真切动人,直抒胸臆。
这些画的笔法技法并非全不纯熟,也有相当不错的,但不管如何,画中之心、画中之意,全部呼之欲出,变成了这幅画最突出、最令人震撼的那一部分!
“这些人都上了山吗?”许问看了很长时间,突然问道。
“嗯。”有山老人似乎很喜欢他的画,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友善了不少。
这就是那些失踪工匠的共性吗……
这样一群人建出来的“圣城”,会是什么样的?
当然,他们画技笔法不好,不代表工匠技艺不行,毕竟术业有专攻,他们没有专精绘画,但必是工匠大师。
只是从他们的画里,可以充分看出他们的取向。
“我现在也可以上山了?”许问又问。
有山老人瞟他一眼,觉得他说的废话。
“那我的家人呢?也可以一起去吗?”许问的重点其实是这个。
“拖家带口过来的,我真只看见过你一个……你叫他们进来,也画幅画。”有山老人似乎早有准备,回答道。
“大人小孩都要?”许问问道。
“大人小孩都要。”有山老人非常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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