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之前,许问与荆南海还有一场密会。
怀恩渠影响的主要是大周比较靠北的部分,从西到东全部囊括,中原地区也有一半包括在内。
但除此以外,中原甚至整个大周的南部,也要开始考虑防治旱灾了。
当然,南部多水,旱灾即使发生,情况也通常不会有北边那么严重,但能做的准备,最好还是提前做好。
荆南海说岳云罗早有预见,已经开始跟工部吏部户部等地方扯皮了。
当然,六部上面有三省,下面有二十四司,要让这整个体系运转起来,终究还是得由皇帝来下旨。
相比起以前对岳云罗的纵容,皇帝这次却咬得很死,迟迟没有作下决定。
这也正常,这件事实在太大了,相当于大周这条船要彻底转换一个方向,驶向不可知的前方。
如果真的灾祸连绵,自然是陛下英明神武感天之召,但如果不像许问说的那样呢?
那就是劳明伤财一代昏君,要钉在史书上被鞭笞千年万年的!
许问能理解皇帝的心情,但事情确实已经非常紧急,耽搁不起了。
他用了一夜的时间,给皇帝写了一篇非常长的奏折,让荆南海带回京城,亲呈上去。
奏折没有密封,荆南海收到的时候自己先看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深深看了许问一眼,长身而起,突然又停下,问道:“你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都不喜奇技淫巧,士农工商,工只列第三,仅高于商人吗?”
许问看着他,没有说话。
“奇技淫巧,带来的变数实在太大。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的。”
确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工业的巨大发展势必影响前者。当它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整个世界将会发生由下至上的整个剧变,战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许问非常同意荆南海的看法。
“不过,陛下开徒工试,开百工会,把逢春新城当作典型……我相信他。”
“那你呢?”荆南海出人意料地问道。
他注视着许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仿佛又带着十二万分的认真。
“我?”许问不明白他的意思,愕然抬头,与他对视。
强烈的恍惚感瞬间击中了他,他脑海中短暂的空白。
恍惚中,荆承仿佛变成了连天青,周围的环境亦随之发生了变化。
他如同回到了旧木场,连天青那间屋子里,师徒俩正站在窗边。
连天青注视着他,问道:“修复,还是制作,你总得选一个。”
当时,许问思考良久,最后回去对连天青说,他一个都不想放弃,两个都想要。
现在,荆南海问他“那你呢?”
“我?我当然是督建怀恩渠,做这奏折里说的事情,让大周……”
他很想这样说,但话到嘴边,又停下。
他仿佛重新面对了连天青的问题。
我到这个世界来,是来做什么的?
我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许问终究还是没有回答荆南海的问题,荆南海似乎也没有等待他的答案,问完就走了。
他走之后,许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他从荆南海身上感觉到了另一种熟悉感,竟然是荆承的。
荆南海跟荆承姓氏相同,长得也有点像,许问确实曾经想过他俩是不是有什么关系,但仔细观察一阵之后,放弃了这个念头。
两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行事风格也没什么相似之处。
荆承是万事不萦心,仿佛只对某件特定的事情——譬如修复许宅非常上心,而荆南海,表面虽然冷淡,其实是个劳碌命,交待给他的事情都办得非常周到妥当。
许问两个世界合作了很多人,还是跟荆南海搭裆得最舒服。
这时候,他也非常放心地把这件事交给了荆南海,自己则回到吴安城,再次见到了连林林。
连林林正在窗边写着什么,看见他回来,抬头微笑:“回来了呀。”
她只是这样一笑,甚至没有去门口接他。但莫明的,许问连日奔波的疲倦全然消失,整个人仿佛都变得轻松了下来。
“嗯,回来了。正好在吴安,我带你去看仰天楼吧。”许问笑着说。
…………
朱甘棠计划把仰天楼对外开放,做成吴安的一个标志性景点,但现在还在筹备中,还没有正式开放。
许问早就对连林林说有机会带她去看看,这次总算时机恰好,抽出了空。
这个时间,别人上不了仰天楼,许问当然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守卫看见他们带着的两个孩子,表情还是有些异样。
是的,许问把景叶和景重两兄妹也带来了。
“这是你们爹和他的兄弟,也是他的叔叔建的楼。就在你们出生的时候。”许问站在楼下,实言相告。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抬着头,敬畏地看着仰天楼。
他们有生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高楼,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像是通天一样。
一听到是郭.平建的,他们脸上有着不属于孩子的微妙表情。
对于郭.平,他们的感觉非常复杂。
人都该有爹,但他们没有,他们只是野种。
他们是娘跟不知名的野男人私通,偷偷生下来的。
但有时候看着人家的爹跟孩子在一起,把他们扛在肩上,跟他们笑闹的时候,他们心里不会有别的感觉吗?
然后师父来了,娘死了,死之前告诉他们其实是有爹的,让他们去找他。
“原来他这么厉害啊……”景叶小声说道,自言自语一样。
“确实是个非常高明的工匠。”许问也仰头看着。经过郭安的教导,他知道了仰天楼更多的故事与更多的细节,现在它在他眼里,与初见时又有所不同。
许问带着这两个孩子走进了仰天楼,从梁柱结构开始,一点点告诉他们这楼是怎么建起来的,有何等的精妙与了不起之处。
当初他在降神谷时间非常短,郭安下定决心之后,自觉时间短暂,教他技艺就跟喂鸭子填食一样,不管他有没有听懂能不能消化,先灌进去再说。
许问全部都记住了,现在对照实物,一一看去,有了更多的感触与收获。
而现在,他也把这些东西嚼得更细,用同样的方式讲给两个孩子听。
他们年纪太小,几乎没有基础,绝大部分内容他们是听不懂的。
但许问还是就这样讲了。现在听不懂,反复重复,反复记忆,渐渐就会化成他们的本能,化成他们的审美与理解,融入他们的骨血中。
他们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才走上顶楼。
位于高楼的平台旁边,俯视下方,大半个吴安城都尽收眼底。
吴安大部分都是比较低矮的平房,仰天楼位于其中,鹤立鸡群,极其突出。
站在这里,大片的天空无止境地向外延伸出去,小半的城市居于脚下。
今天仍是无云的晴天,眼界里全是蓝得惊人的颜色,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吸进去,与它融为一体一样。
相比之下,天下之城,何等渺小,街上人流,只如蚁群一般,营营役役。
当初郭家兄弟建这座楼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样的景色?
是这天,还是这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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