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他们在山道上站了一会儿,继续往上,去找其他先逃走的村民。
许问他们回来之前,村民能跑的几乎就已经全跑光了,李晟和井年年坚持要等一会儿许问,结果一回神,发现苗师傅也默不吭声地站在了旁边。
他们没有交流,都没说自己是留下来干什么的,但谁不是心知肚明?
阿吉本来正低着头,这时听说之前的事情,猛地看向苗师傅,眼眶又红了。
“你爹娘把你托给我,我也无妻无儿的,以后咱师傅就相依为命吧。”苗师傅说。
“嗯!”阿吉的眼眶里有水色一闪,重重点了点头。
“那是你娘给你绣的喜帕?对,最近你爹也是在念叨,要给你娶媳妇了,生几个大胖小子,把潘家的香火给传下去。”
“嗯,她偷偷地在绣,我发现了,装不知道。还有我爹,打的这些小东西,他说是没事在家练练手艺,其实……”
阿吉哽咽了,没再说下去,也说不下去。
“你那个木马,给我看看。”许问走在旁边,突然说道。
阿吉愣了一下,许问现在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当然言听计从,连忙打开喜帕,把包在里面的木马递了过去。有点依依不舍,但没有犹豫。
许问接过细看。
很简单的木马,跟小孩子们常玩的那种没什么两样,巴掌大,但是做得非常精细。
稚拙的以圆形为主的形体上,马/眼、马鬃等等一应俱全,也看得出马缰马鞍马蹬等等。
小马黑色的豆豆眼看着前方,憨态可掬。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茅屋里的尸体,犹如仍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把木马还给了阿吉,道:“好好收着吧。”
“嗯!”阿吉逃出来的非常匆忙,什么细软也没有收拾,这时候他小心翼翼把它收起怀里,好像这是比什么都更加重要的财产一样。
然后,许问问道:“往鱼鳞河方向怎么走?”
几个人的脚步同时一顿,李晟意外地看了看天色,问道:“你要去鱼鳞河?现在?但是明天你不要去吴安城吗?”
“都要去。不过现在,我想去看看。”许问说,“我也想知道,这水究竟是怎么来的。”
李晟眉头微皱,表情深思。显然,这也是他心里的问题。
“鱼鳞河在……”
苗师傅刚想解释,就被阿吉打断。这少年毫不犹豫地道:“我带你去!”
几个人一起转头看他,阿吉注视着许问,眼神非常坚定:“我也想知道!”
“但是你的腿……”李晟犹豫。
“没关系,我不会拖后腿的!”阿吉一听就着急了,连忙说道,一边说,还一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腿,啪啪啪的听上去就有点疼。
“行。不过时间有点紧,我们会全速赶路,所以一定要快。”许问说。
“我不慢!”阿吉大声说。
“他干活很麻利,对这一带也熟。”苗师傅深深看了阿吉一眼,转而帮他说话。
“嗯,那走吧。”许问点头了,说,“天黑之前,必须赶到鱼鳞河,可以吗?”
“可以!”阿吉保证。
…………
四个人转了个方向,沿着山中一条小道,向着另一边而去。
阿吉确实对这一带很熟,那条小道很不起眼,如果只是指给许问让他自己找的话,说不定真得找一段时间。
苗师傅没跟他们一起去,继续向着东岭村民的方向去了。
道路弯弯曲曲,很不好走,阿吉走在最前面,走得很熟练。
苗师傅说得没错,他是有点一瘸一拐的,但速度绝对不慢,跟正常人差不多。
周围全是树林,没人说话,气氛有点诡异地安静。
“跟我讲讲周边情况吧。越详细越好。”许问对阿吉道。
“什么情况?”阿吉有点不太懂,但回应得很快。
“有什么城市、村庄,之类的。正常来说,鱼鳞河如果泛滥,会往哪里流?”许问问道。
一瞬间,阿吉像是炸了毛的猫一样,整个脊背全部绷紧了,显然已经明白了许问的意思。
他想了想,开始讲述。
早年他当小叫化子的时候,几乎走遍了这附近的每一个地方,对吴安城周边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那时候他还很小,印象非常模糊,并没有成形。
但后来他成为了木匠学徒,跟着苗师傅一起到处找活做,相当于又走了一遍。
幼时的回忆与后面的事情相互映证,在他的脑海中,确实是有着对这一带的明确认知的。
如前所说,这附近有两条河,一条鱼鳞河,一条汾河,前者是后者的一条支流,丰水季节最宽的时候也只有后者的一半。
它来自于西北方向,在东岭村过去一点的下游位置汇入汾河,两者从此合流。
西北本来就是比较缺水的地方,鱼鳞河的水向来不大,秋冬枯水的时候,河水偶尔还会出现断流的情况。
鱼鳞河发洪水,放在以前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老实说,一开始看见它涨水,大家还是挺高兴的,觉得今年恐怕不会缺水了。
结果到现在……只能说灾年的情况年年皆有不同。
因为鱼鳞河水少,所以河道不宽,也没建什么河堤,河岸比较平缓。
阿吉最近没去过那一带,知道鱼鳞河因为连绵不绝的雨水有上涨,但具体涨到什么程度,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鱼鳞河往前走,稍微下游一点的地方有个龙王村,是当地比较出名一点的一个村庄。
“龙王村?”李晟听到这里有点好奇,“龙王不是在汾河吗,怎么鱼鳞河也有?”
这传说里的龙王,就像现实里的官场一样,是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的。
汾河是晋中一带的大河,有龙王很正常,但在传说里,也是因故被贬谪过来的,算不上正经大龙。
小小鱼鳞河,也配有龙王?
这真的很让人好奇。
“有什么龙王,就是个乌龙!”阿吉说到这里也觉得有点好笑。
几代之前,曾经有一个皇帝,途经晋中,结果路过鱼鳞河,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鱼鳞河正在涨水,气势看上去有点雄伟,于是他把鱼鳞河误当成了汾河。
正常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当面反驳,但事后也会有人不动声色地提点一下,让皇帝自己知道。
结果这皇帝以文才出名,一时间诗兴大发,在河边一座寺庙的白壁上题了一首咏龙诗。
白壁黑字,就此成为定局,鱼鳞河从此也有龙王了。
还好他这诗里没写明是什么河,于是随行的以及当地的官员全部捂着眼睛当瞎子,硬说皇帝指的就是鱼鳞河,甚至还有人建议此河应当改名叫龙鳞。
改名的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这寺庙还是正式改了名,真的立了座龙王像,好事就是香火确实变得旺盛了起来。
“这……”李晟真没听说过这件事,算起来这皇帝是他亲生的祖宗。
一时间,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有点荒谬好笑,又有点汗颜,替祖宗这指鹿为马,指鱼为汾感到丢人。
“是我的话,早命人偷偷地墙给打了……”他嘀咕了一句,“现在那墙还在吗?”
“在,据说一直用碧纱笼着,不让墨迹褪色。很多大官,还有读书人去看。”阿吉说。
许问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们的脚程确实很快,阿吉也真的没有拖后腿,一行人一路疾行,天还没有黑的迹象,他们就已经赶到了鱼鳞河附近。
还没有到河边,他们就已经听见了巨大的水声,脸色顿时全变了。
走到近处时,他们看得更清楚了。
没错,鱼鳞河涨水了,涨得比想象得还要高!
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翻涌,在山壁上击起混浊的巨浪,拍得岩石碎裂,不断有树枝折落。
一边,河岸被冲溃,河水倾泄而下,看那方向,奔向的正是东岭村。
“这河岸……原来被冲垮了,所以东岭村才会……”阿吉站在一块岩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场面,眼睛有点发直。
水浪巨大,拍打着他的脚下,冰冷的白沫与水汽瞬间又把他全浇湿了。
“原来情况这么严重了,我们为什么没提前来看看……”阿吉的声音里有些绝望,又有些哽咽。
当愤怒无处可以宣泄,只能变成自责的时候,是最折磨人的。
他悔啊,为什么没早想到鱼鳞河的河岸这么脆弱,为什么就那样想当然地以前东岭村是安全的,于是什么防备也没有,就这样让他的爹娘死了,死在他面前!
自从看见他爹娘的尸体,阿吉的胸膛里一直憋着一口气,眼眶虽然红得要炸裂,但一直没有流泪。
但现在,强烈的悔意冲刷着他的心脏,眼睛哗啦一下流了下来,直至泪流满面。
他悔啊,他为什么没早想到!
“不对。”这时,他突然听见许问在他身边说道。
啊?
他茫然转头,朦胧的视线中,看见许问的下颌绷紧,目光凌厉,紧盯着——河岸的方向?
“不对!”在许问身边,李晟也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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