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梦就是很奇怪,秦天连没把它放在心上,也没跟任何人包括许问说,甚至过了一天,他就把它给忘了。
他继续教许问炼铁打钢,锻制铁铃。
许问是个绝佳的学生,他天赋惊人,对事物的感知极为敏锐,头脑清晰,思路非常活跃。
最难得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保持着一颗安静的心,能够摒除一切杂念,专注而宁定地去做事情,同时又把自己的感知与情绪注入其中,从而最充分、最没有保留地去完成作品,达到秦天连的要求。
一开始,秦天连觉得他的水平远超他的年纪。
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了,这样评价许问其实都还轻了,现在的许问,已然是一个成熟的、顶级的工匠。
他不是那种普通的初学者,是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开始学开始练。
他现在在做的,是拓展自己的知识边界,向着更高更远的境界进发。
而据秦天连的了解,再高再远的境界,就只剩下一个了……
“五声招魂铃的结构很特殊,你现在能看出多少,画给我看看。”
秦天连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判断,但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
许问最难得的一点就是这个,在他心里好像就没有骄燥这回事。
他明明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界,除了没有秦天连本人全面,其他方面境界已经接近,相距不算太远。
但现在,他还是非常尊重秦天连,说了要学,就一切听他安排,他说怎么做,他就认真地照做。
现在听见秦天连说,他就俯下身,认真地画了起来。
秦天连跟他说的目标很明确,一开始就是冲着修复铁铃去的,所以连许问从一开始,就在研究琢磨它是怎么一回事。
铁铃的结构确实很复杂,它只有巴掌大,但内部分了五个结构,每个结构都能独立发声,发出的声音各自不同,还能共鸣。
风声合适的时候,铃声如乐,以乐招魂,远没有名字听上去的那么恐怖。
五个部分,声音各自不同,能共鸣,能形成乐声。
这要求的不仅是结构,还有其中更细微的部分,厚薄、质地等等。
哪个部分不对了,声音都有可能发生变化。
许问在纸上慢慢画出自己思考出来的铁铃结构,先是外形,然后是内部,再来是各种数据,更细节的部分。
秦天连看完,不置可否地说:“打出来看看。”
生铁在炉中熔化,形成一定的形状之后,被浸进了一种微黄的液体里,然后迅速取出,再次被浸入另一种颜色更深、更加粘稠的液体里。
这是秦天连新教的双液淬火法,它诞生于南北朝时期,出自北齐一位叫作綦毋怀文的大师之手。
他发明了灌钢术,同时发明了双液淬火这一全新的制刀工艺,制造了世上第一把宿铁刀。
灌钢术产生的前提是因为开始使用煤作为燃料,使得冶铁炉的温度变高了。
然后,它用熟铁为料,生铁为媒,将先行熔化的生铁铁汁不断均匀地淋到料铁上,这样碳更易进入钢中,同时会产生剧烈氧化作用,分离铁中杂质,生产出更优质的钢材。
这种工艺直到今天仍在一些地方使用,可见它的影响有多深远。
灌钢法从出现开始,就几乎全面取代了百炼钢。
双液淬火法则是另一种先进的炼刀方法。
在那个时代,用百炼法炼一把优质的刀剑,比现在还要困难。
它的整把刀剑,全部都是用百炼钢制成的,价值昂贵,用时长得惊人。
三国时期,曹操命有司制作宝刀五把,一共用了三年的时间。
綦毋怀文改进了这种做法,他对钢铁的掌控出神入化,深知不同的钢铁有着不同的属性。
于是他用灌钢法锻成的坚硬高碳钢作刃,用延展性好的熟铁作刀背,制成了宿铁刀。
刃口坚硬能更锋锐,刀背韧性大,不易断裂。
这种混合应用不同钢铁属性的制刀法直到现在还在使用。
双液淬火法则是制作宿铁刀时的一种特殊的淬火方法,它先用冷却速度比较快的液体淬火,来保证成品的硬度;再用冷却速度比较慢的液体淬火,来保证成品的韧性。
在綦毋怀文那时候,前种液体用的是动物的尿,后种液体用的是动物的油脂,选择与锻炼的过程全靠经验与手感。
即使在这样更加先进的技术支持下,主要也还是靠工匠的个人实力来决定最后的成品质量。
双液淬火法现在也还在用,有了更专业更准确的淬火液选择,机械与流程也都非常严谨,体系完整。
但现在,同样是双液淬火法,秦天连却要求许问完全手工,淬火液自己选——像老祖宗那样用尿也行,整个过程也要求他完全手工控制,可以使用现代工具,但必须手制为主。
许问知道秦天连为什么这么要求。
刀剑都能量产,五声招魂铃是不行的,至少现在不行。
它五个部分的结构,震动时的音色以及相互之间的影响,都非常微妙,必须细细调试。
——音乐本身,也是一种奇妙的存在,是旋律,也是人心。
两次来往于班门世界与现代世界之后,许问完成了第一个五声招魂铃,把它拿给了秦天连看。
秦天连看了一眼,简略地对他说:“跟我来。”
这次他带许问来的是一间疗养院,距离许宅不远。
要不是他带着过来,许问真不知许宅的近处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这里看见也像个民宿,围墙围起几幢小楼,中央是个院子,绿柳扶疏,柳下有几张躺椅,围着中央的池塘,一派清闲悠哉的情景。
躺椅上坐着几个老人,秦天连刚刚进去就有几个人跟他打招呼,还有一个老人直接从躺椅上起来,吆喝着说:“你来得刚好!昨天我孙子来看我,给我把床头的花瓶砸碎了。你来看看还能不能修?”
他中气很足,精神也不错,旁边另一个老人掀了掀眼皮子,有气没力地说:“你那花瓶,也不值钱,碎了就碎了,何必花老秦的时间?”
“是不值钱,但也陪了我四五十年了,花瓶碎了,我这心也跟着一起碎了!”
“那就碎吧,收拾收拾,早点入土。”
“你这什么话,我还有好几年能活呢!”
两人斗起嘴来,秦天连也没劝架,而是向许问点了点头,引着他离开这里,走进了其中一幢小楼,上了二楼,来到中间部分的一个房间里。
房间的门虚掩着,从进来小楼之后,四周就一片幽静,更准确地说是一片死寂。
秦天连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进去,进去之后,四下里更是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
墙上挂着一个圆钟,钟已经停了,指针指着一个位置,动也不动。
床上躺着一个老人,他头朝着窗子的方向,同样一动也不动。
明明房间里进来了两个人,他却连头也没有转一下,好像没感觉到,又像是根本就死了!
秦天连带着许问走了进去,许问这才看见那位老人睁着眼,看着窗外。
窗子有点脏,外面有一棵杨树,枝桠间隐约可见一个鸟窝,却是空着的。
秦天连拉过一张椅子,在老人床头上坐下,看了他一会儿。
老人一直看着那个鸟窝,呼吸缓慢轻微,时断时续的感觉。
“还是睡不着吗?”秦天连问。
“……嗯。”老人过了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声音,非常轻。
“医生说是什么原因了吗?”秦天连又问。
“钟……钟太吵。”老人轻声说。
秦天连和老人对话的时候,许问一直在盯着墙上停摆的钟看。
这种地方,钟停了,总让人觉得很不吉利。
看着看着,他走到墙边,正准备伸手把钟拿下来修一修,结果手刚刚伸出,就听见老人这话,手立刻停住了。
原来钟不是自己坏了停下来的,而是因为觉得太吵,所以特地让它停下来的。
至于为什么就这样放着不把它拿走,许问就不知道了。
他还是没动那口钟,走到了老人的床头。
“你那个铃呢,拿出来,挂上去。”秦天连听完,点点头,转头对许问说。
时钟那么轻的声音都嫌吵了,还要挂五声招魂铃?
许问却没有反驳,同样点点头,走到了窗边,把窗子推开。
窗子一开,一阵清风立刻吹了进来,正对着床。
曲河一带空气非常清新,风不大,吹起来非常舒适。
床上的老人却立刻轻咳了两声,微微皱眉。
这时,一个护士刚好进来,看见许问的动作就吆喝了起来:“干什么呢,关窗关窗,他不能受风!”
许问连忙把窗户关上,看了一眼秦天连,有点棘手了。
风铃风铃,当然是要挂在窗边沐风而鸣的,不能开窗,挂个风铃有什么用?
“想办法,挂上。”秦天连非常肯定地对许问说。
这意思,就是要许问自己去想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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