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也太刁钻了吧!
许问做事情向来就很专注,打水就是打水,哪里注意得到周围有什么树?
再说了,现在是晚上,黑灯瞎火的,哪看得见什么树啊。
朱甘棠这个问题……
许问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棵。
“最喜欢的是泉水旁边的一棵柏树,不太高,在水上投下了影子……”
“试着把它画出来。”朱甘棠拿起那支小羊毫,把笔交给他。
这时候墨也墨好了,许问拿起笔,在纸上停留片刻,开始做画。
本质上来说,他是会画画的,前前后后画过那么多图纸呢。
不过那都是炭笔,用羊毫还是第一次。
羊毫笔端非常柔软,触在生宣上,稍微一顿就是一团墨。
许问有点不太习惯,但到现在,他对肢体的控制力已经非同小可,很快就适应了,开始在纸上画出流畅而均匀的线条。
朱甘棠在旁边看着,扬了扬眉。
许问如实画出了他记忆里的那棵树,大小、高矮、枝干树叶延伸的形状……
画得非常准确,跟他记忆里的树一模一样,基本上是完美再现。
不过画成这样,许问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画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才放下笔,把画交给了朱甘棠。
朱甘棠安静地看着,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把画交还给许问,诚实地道:“看不出你喜欢它。”
对这棵树,许问确实谈不上喜欢,这只不过是他唯一一棵有印象的树而已。甚至他都无法确定他画的真的准确。
所以朱甘棠这样说,他也无话可说。
“你再去看看那棵树,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如果不是,找到那棵你最喜欢的。”朱甘棠放下画,说道。
他说得很认真,于是许问就去做了。
阎箕就住在他们隔壁的房间,许问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走出来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阎箕在这些人里最为年长,体力不可避免地衰退,今天跑了一天的天云山,他是真的累了,现在披散头发,散开衣襟,看上去有点不羁。
“教他学画。”朱甘棠微笑着说。
“半夜让他出门式的教法吗?”阎箕抱着手臂问。
“专门对他的教法。”朱甘棠说。
阎箕扬了扬眉,看了他一眼。
“学画画,无非绘形,画神。许问画得一手好图纸,捕捉物体形态,对他已经不是问题。至于事物的神髓……”朱甘棠缓缓道。
“匠与艺的差别,无非就在这里。”阎箕道。
“是。许问年纪轻轻,便已是墨工,匠技几已大成。他向我学习,无非是想更进一步。我已经告诉他,书画与其他技艺大有不同了。”朱甘棠说。
确实,匠技十大门类里,其他门类基本上都是由匠人完成的,只有书画基本上是读书人的专项,就连衍生出来的装裱也常常由读书人来亲自接手完成。
书画确实需要技巧,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但它包含的艺术追求比其他技艺更加明确,这也确实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许问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的小径上。
虽然春天已经来了,但夜风还是有些微寒,周围并无虫鸣,只有夜鸟寒号,听上去有点瘆人。
许问当然不会怕,他记得朱甘棠的任务,仔细打量着自出门以来的每一棵树,但看来看去都觉得它们很像,除了形态树种以外,根本看不出来差别,完全分不出自己究竟应该喜欢哪一棵。
啧,真的有点棘手。
许问越走越这么觉得。
现在是夜里,周围一片漆黑,如果不是头顶还有一点月光,以及许问的眼神比较好,可能连周围的路都看不清,更别提分出那一棵棵的树。
但他还是耐心地走着看着,尽力去完成朱甘棠的要求。
他很信任这位新拜的老师,知道他这要求其中必有深意。最关键的是,他隐约能意识到这是因为什么。
心与技,道与术,一直以来他都在全力以赴学习后者,现在,是接触前者的时候了。
哪棵树……
许问一边走一边看,不知不觉中,他回到了先前打水的那眼泉水旁。
他站定了脚步,看见了“那棵”树。
然后他意识到,这就是他先前对朱甘棠说的那棵,第一次他过来打水的时候,唯一留下印象的那棵。
重新看见它的时候,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除了因为打水,他在这里停留了更长时间以外,这棵树也确实跟其他的不一样。
这是一棵柏树,瘦瘦小小,根扎在山壁间的石缝里,树冠昂扬向上,仿佛抬着头一样。
它周围没有其他“同伴”,因此月光也能无拘无束洒落下来,披在它的身上,显出它全部的形貌。
明明只是一棵树,却莫明地让许问想到一个词:矫矫不群。
许问之前对朱甘棠说喜欢这棵树肯定是有点敷衍的,但这时,他却真的坐下了,就坐在泉水旁边,柏树的下方,盯着它看了起来。
他坐在地上,双手撑在屁股后面,仰着头。
月光如水般铺下,与下方泉水相接,银色的月光与银色的水,几乎融为了一体。
周围杂树灌木很多,尤其显出了此处的空旷与僻静,许问看着那棵树,注视着它在水面上投下的影子,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他向来想得很多,满脑子都是事情。
事实也是这样,他总是很忙。
他拥有两个世界,无论在哪边,都要学很多东西,做很多事情。
这边有新逢春城,那边有遁世博物馆和文传会,两者之间还有许宅。
更别提他现在只会木工和石工,要走连天青的路子成为天工,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他脑子里随时随地都塞满了东西,各种人各种事各种技术。
除非累到极点倒头就睡完全陷入无梦的睡眠,否则就算做梦,许问也只会梦到这些,没完没了。
而此时,他坐在这一眼泉水旁边,坐在这一棵柏树下方,坐在这一汪月光里面,却难得的完全没去想这些事情了。
他的大脑澄明得有如这片月光和这眼泉,心思宁定,什么也没去想。
不知不觉,光线偏移,由明变暗,再又暗变明。
天亮了,他坐过了这一整夜。
他眨了眨眼睛,从地上站起来。
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触碰到天工第一境的边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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