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站了起来,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一个樟木箱。
箱子里全是纸,装订成册,收拾得很好。
这是他从天山带回来的,到现在还没有看完。
流觞园一行,他的收获非常巨大。
前有同时代大师畅所欲言的技术交流,后有流觞园历年来不断收集的大量资料,所有流觞会与会成员均可有条件地获得。
条件很简单,只有两条。
要获得成熟技术的话,必须拿同样的成熟技术来进行交换,以维持流觞园本身的“库存”。同时,这些技术必须自行誊写,能抄多少是多少。
话虽如此,与会人等也并没有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没完没了的抄作业上。
大部分时候,他们只是浏览流觞园整理出来的目录,定点地学习其中的部分内容,与同门类的同行进行交流。
到了他们这种时候,已经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了。
除了某些天纵奇才,大多数人学习这些东西都是贪多嚼不烂的。
许问倒是对其他门类也很好奇,但整个流觞会期间,他都非常的忙,并腾不出太多时间去浏览那么多典籍。
结果最后他要离开时,明山准备了大箱子放到了他的车上。
许问打开箱子一看,全是他想看而没能看到的那些东西,他原以为这是流觞园特地给他准备的,结果现在打开箱子,拿起最上面那一本,与这封信一模一样的字迹映入眼帘。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
信上的字迹明显比册子上的要更成熟、更流利,但还是能看出来是同一个人写的。
是林林吗……
在他忙其他事情的时候,她抽空拼命给他抄资料。
这么多资料,这么短的时间,许问完全可以想象她花费了多少心血。
这些全是为了他。
一时间,许问心里又酸又甜,滋味非常难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把箱盖合上,拍拍光滑的箱面。
他觉得自己最近有点懈怠,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要更努力一点,绝不辜负连林林的苦心。
他重新去看连林林那封信。
连林林离开绿林镇之后,没有往她熟悉的方向回去,而是一路往西,去到了更偏僻的地方。
这样当然会很辛苦,但很符合她的性格。
西漠非常荒凉,越往西人烟越少,但荒凉有荒凉的美,那是与人烟之处完全不同的感觉。
连林林显然能够欣赏这种美,甚至感觉非常惊喜。
她对许问感叹天地之辽阔,感叹怪石的嶙峋峥嵘,感叹奇树的挣扎孤傲,感叹阳光下满地的花与草,以及偶尔路过的一只羊的眼睛。
连林林文笔其实只算一般,更没有用文言文,就是像平时说话一样对许问讲着这些事。
这样的文字在这个时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但这些对许问来说,是无可比拟的珍贵与美好。对他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字。
这封信很长,厚厚的一叠,许问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看完之后,他想找个东西把它好好放起来,找了几个匣子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想了想,去找了块花梨木,自己来雕。
简单的素面方匣,唯一就是在侧面雕了一丛芦苇,苇上的月光,和苇后掩映、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半个笑容。
这是留存在他心里最美好的回忆。
收好信件,许问给她回了一封。
路上可能会出现意外,所以许问并没有在里面说不该说的事情,主要在讲建城的经过,他的一些思路,以及过程中发生的少许趣事。
最后一项他讲得比较少,笔墨主要集中在前两个部分,这也是最近他想得最多的事情。
他对着连林林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建这座城时的想法,探索,以及迷惑。
这些迷惑其实压在他心里很久了,他不断在想,偶尔会透露一些出来,但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完整的抒发与宣泄。
他写到杜鸣说的那句话,“曾经听到一个人说过,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不该存在,它们的消失是必然的”。在班门世界,在大周,其实也不断有许多技艺失传,从此再也不见。
这个过程是一直持续着的。
连天青以前跟他们讲到过这样的技艺,有些他能够根据留下来的描述或者作品还原出来,但更多的还是只能空留遗憾。
连连天青都会觉得遗憾,这样的技艺也确实曾经创作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作品,它真的是“没有生命力的”、“应该消失的”吗?
如果不是,那应该用什么样的手段将它保留下来呢?
但如果是,类似流觞园这样的地方在做的事情岂不是没有意义的?
许问一边思考一边措辞,把自己的想法完整地表达在了信里,最后也写了厚厚的一叠,将它塞进信封里,放在了案几上。
同样没有落款,只画了一丛芦苇。
然后,许问把那口樟木箱带到床上,点着灯,开始认真研读。
今天一天他本来就很累了,看着看着他有点犯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他坐在许宅里,周围幽暗安静,气氛微妙,能很明显感觉到时间已经停止。
再一转头,那口樟木箱散发着柔润的微光,平放在他身边。
果然,这宅子永远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劝学的机会……
许问刚刚睡醒,精神很足,再次拿起册子,看了起来。
又看了好一会儿,许问看到一项很有趣的石雕技法,一时兴起,想去找工具和材料现场来试试。
然后,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锯木声。
他心里先是一惊,然后才意识到连天青也在。
信的事情,也应该跟师父说一声,让他安心一下。
许问这样想着,向着声音的来处走了过去,有些意外地看见连天青正拿着锯子,处理一块木头。
“师父,你……”他好奇地问。
“有点技痒,修个东西看看。”连天青听见他过来了,头也不抬地说。
球球端端正正地坐在连天青旁边,尾巴盘在脚跟前,抬起头,对着许问“喵”了一声。
要说修东西,那可真没几个人比连天青更在行了。
这许宅里连宅子带物品,到处都是要修的东西,连天青会看得兴起太正常了。
连天青给他修许宅的东西……这简直是许问做梦才会想到的东西。
他眼睛亮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准备看着连天青修。
连天青修的是一个脸盆架,许宅的东西,即使是随便一个架子也是恰到好处的精品,从整体到细节都值得琢磨。
这架子和其他家具一样残缺不全,连天青已经把它拆开了,正准备补配零件。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富有韵律的美感,每一个步骤都像教科书一样严谨。
许问专注地看着,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结果补配到一半,连天青突然停手,皱眉。
“不行。”他说。
“我修复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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