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子,明山带着一大群人下山,每个人都挑着重重的担子,上面装满了各种物资。
下山之后,他带着人搭帐篷搭灶煮饭,忙得团团乱。
中间刘万阁跟两个墨工好友一起到了,看见这情景,刘万阁惊讶失笑:“未免也太有野趣了!”
明山苦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只能说:“托各位的福……”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刘万阁旁边几个人正在讨论他感兴趣的东西,他的耳朵马上侧了过去,听了几句,就胡乱向明山拱了拱手,走过去加入讨论了。
明山愣住,旁边一个管事笑着安慰他:“这也是流觞会开启的初衷。”
“……对!”明山释怀地笑了。
刘万阁并非个例。
许问他们来得不是最晚的,那之后还后一些人来,他们的表现都非常一致。
一开始有些惊讶,接着迅速在人群里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直接沉迷了进去。
暮色渐至,火光亮了起来,临时营地饭菜飘香。
大师们马上就感到肚子饿了,自动自发地走了过来。
明山做了精心的准备,饭菜质量从材料到到品种到烹饪手法无一不精。
但这明显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与会的工匠们没几个专心吃饭享受美食的,他们仍然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
就着一个瓷盘,他们又聊了起来。
先是聊陶瓷的种类风格,接着讨论瓷窑和烧瓷的手法,很快分成几支,有的讨论起了火温和铁制品,有的讨论起了砖雕,有的则就着瓷色,聊起了染色工艺。
最后这一项正好跟倪天养在琢磨的东西有关,这种时候他耳朵就很尖了,连忙凑过去加入了讨论。
工匠是个圈子,在场的全是各门类的大师级的人物,就算以前没见过面,其实互相多少也知道点名字。
倪天养这个名字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来路。
但工匠们就是这点好处,有没有本事靠嘴吹是吹不出来的,明眼人几句话就能看出来。而他们在本质上,其实不认名字,只认本事。
倪天养脾气是有点怪,但他跟许问能达成这种程度的合作,自身本事根本不用说。
按理说,他没有接受过正式训练,在动手能力上肯定比眼前的大师们差多了——恐怕连他们的徒弟、徒弟的徒弟都没法比,但架不住现在是饭桌上,是动口不动手的时候。
要说理论知识,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拓展与想法,他一点也不弱,甚至别出机杼,经常都有惊人之语。
几句话工夫,他就被大师们让了位置,正式给他腾出了一个座位,又过了一会儿,祝石头也被拉了进来,坐在地上,算是有了半个座位。
祝石头的师父祝老汉,被绑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瞪着自己的徒弟,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祝石头头也不回。他真不是有心想慢待自己的师父,真的就是忘了……
暮色下,营地中,火光四起,冰雪地上也暖意融融。
许问心里非常熨帖,觉得这种环境再舒服不过了。
这时,李全突然走了过来,有点生硬地说:“这个鸡肉吃起来不错,你尝尝看。”
说着,把一个盘子递给了他。
许问一愣,慢了半拍才接过来,尝了一下:“的确很好吃,鲜辣微甜,鸡肉也很筋道。”
“嗯。”李全松了口气,说,“你的石雕技术的确很好,想法也很出色。”
说完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他转身就走了。
许问端着盘子,愣愣地看着他的背景,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道歉?”
主官竞选的时候,李全嫌他年轻,上来就对他很不客气,后来还抢了他的青石,换了其他人,这一下说不定就要被赶出局了。
李全这是看到竞选最后的作品,认可了他,所以过来道歉了?
许问看着李全的背影,微微一笑,又往嘴里塞了块鸡肉。
李全对他客不客气,其实他没有放在心上,他本来也没打算使用青石,一开始就准备以花岗岩作为宫殿的主体。
不过李全会过来道歉,他还是挺高兴的。
“你在这里!”一个声音响起,许问转头,看见连林林。
她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小瓮和一个碗,热气腾腾。
“快点快点,来尝尝这个!”连林林走过来,笑眯眯地说,一眼看见他手里的盘子,“你在吃这个黄鸡?听说挺有名的,好吃吗?”
“还不错,算是甜辣味的,鸡肉很筋道。要尝尝吗?”许问把盘子和筷子递过去。
“嗯!”连林林一手拿着盘子,另一只手接过筷子,直接从许问手上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吃了。
“咦,好吃!味道好特别!”但很快她的脸就变红了,眼睛里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泪花,吐着舌头说,“好辣啊!”
她在江南长大,那边的味道非常清淡,很少有辣的, 所以她对辣味非常敏感。
这鸡肉对许问来说只算中辣,对她应该就是特特辣了吧……
“小心!”因为要吃鸡肉,连林林的托盘换成了单手拿,这时一个不稳,险些掉下去。
许问连忙接过来,低头盯着那黑漆方盘,过了一会儿才平复下微跳的心脏。
他本来的意思是跟连林林交换盘子的,没想到这傻姑娘直接就着他的手吃了,也不怕……唉。
“你尝尝我给你的,先喝汤!”连林林吐了两口气,缓了一缓,催许问道。
“嗯。”许问应了一声,把餐盘放到一边,端起那个小瓮,轻轻揭开,用瓷勺搅了一搅。
清香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一种熟悉的味道。
“莼菜?菱角?银鱼?”许问马上就闻出来了,抬头问道。
“对!没想到吧,这种地方还有这么地道的江南菜!”连林林高兴地说。
许问喝了一口,抬头诧异地问:“你做的?咦,又有点不像。”
在旧木场的时候,这是连林林经常做给他们喝的汤,许问早就喝惯了。但这一次的汤,熟悉中又带着细微的不同,许问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啊,是不是更好喝了?”连林林问。
“是的。莼菜口感比以前更柔和,汤味也是。”许问实话实说。
“嘻嘻,对吧。我做的,跟这里的大师傅又学了一手,他可太厉害了,就只加了两味调料,味道就不一样了。我以前都没想到可以这样加,回头照着这个思路,再试试别的!”连林林美滋滋地说。
接着,许问又试过了旁边那道菜,最简单的百合炒菱角。
跟前面那道汤一样,也是连林林在流觞园师傅的教导下新做的,味道跟原来的很像,但口感更好,层次更加丰富。
“好吃!”许问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连林林越发笑眯了眼,蹲在旁边,捧着脸蛋说,“我爹也这么说。给我爹尝的时候,我还带上了师傅做的那份,爹说我做的更好。他说,师傅一定是不是江南人,只能摹其意,不能得其神。手法巧妙,但意境上就逊了点。”她带着满足地叹了口气,说,“真好,这世界上有这么多东西值得琢磨。”
“……师父做的汤还有吗?能给我也尝尝吗?”许问突然抬头,问道。
“你不信我吗?技艺方面的事情,阿爹从来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说假话!”连林林气鼓鼓的,但还是去给许问找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问低声说了一句,站了起来,凝望着连林林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他当然不是怀疑连天青在技艺上的专业与公正,他只是真的很疑惑——
食物的意境,真的存在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隐约觉得,这是解答他最近一些疑惑的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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