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很快腾出了一间仓库,把木架搬了进去。
上手一摸,许问就发现这木架的不同之处。
虽然只是一晚上急就章做出来的,但它一点儿也不粗糙。它的表面打磨得非常光滑,不带半点毛刺,转角的地方甚至打出了圆角,以免让人不小心撞伤。
木架是用木条和木板做成的,整个木架没上一点漆,但是连接的地方仍然看不出一点痕迹,浑然如同一体。
这是用榫卯方式连接起来的吗……许问的手细致地在它的表面上抚摸了一阵,忍不住回头看了连师傅一眼。
连师傅正在跟自己的女儿说话,表情有些严肃。连林林嘻皮笑脸,片刻后也严肃了起来,认真地回答了几句话。
连师傅表情微和,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位中年人看上去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辨木师傅,没想到木匠手艺也这么高超。
一晚上做出来,第二天就要用的,他当然不会有意细细打磨。这些细节,不过是他随手而就的本能而已……
许问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开始招呼许三等学徒,对仓库里原本的木料进行整理。
按理说,许问连门也没入,这些全是正式学徒,资历比他深、级别比他高,就算不在他面前拿架子,也很难这么听话。但出乎他意料,他说什么这些学徒就做什么,如臂使指,顺畅得不行。
许问有些惊讶,许三连一则道破天机。
“回头识字的事情,就麻烦小兄弟你了……”许问腼腆地说。
许问恍然大悟,再次深刻感受到在这个时代,受教育的机会是多么稀罕。
众人拾柴火焰高,许问指挥得当,学徒们全力配合,很快仓库就被一间间整理出来,各种旧木被贴上标签,分门别类地被放到了木架上。
标签就是连林林刻出来的木牌,用白胶粘在旧木材料的固定一侧。这种白胶是连师傅特地调出来的,不伤木质,不会轻易脱落,但只要按照一定的方向使力,也能很容易就把它撕下来。
木架的每一行还是像许问设想的那样,列出了这一行总的清单。
连师傅没用纸笔,而是用一张薄木板在上面刻字。
刻刀飞扬,木屑纷纷而下,清晰流畅的符号出现在木板光滑的表面上。
这些符号全部都是许问拟定的,连师傅毫不犹豫地继续沿用。渐渐的,连林林以外的其他学徒也都明白了这些符号的含义。许问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这其实就是他们旧木场特定的一套密码。
仓库的门窗全部被打开,陈腐的空气倾泄而出,与外界相互流通。
大量经年不见天日的陈旧木料被整理了出来,重新进行规划,其中一部分被放到了木架上。
学徒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断在仓库里响起:
“咦,原来还有这个,上次柏木场的来找,我翻了半天还以为没有呢。”
“可惜,这块被压太久了,没法用了,清理出去吧。”
“老楠木!竟然被压在这么角落的地方,这可是宝贝啊……”
连林林自小就对木料十分钟爱,这时更是看得眼神闪闪发光。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缠自己的父亲:“爹啊,回头我们再把这些老木头清理一下吧。就这么烂掉,太可惜了。”
“忙着呢,哪这么多时间。”连师傅又是爱怜,又是嫌弃地看着女儿。
“你可以教许问啊,他脑子这么灵,肯定能学会的。”连林林极力推销新认识的小伙伴。
连师傅抬头看向许问,许问与他对视,有些期待但还算平静。
连师傅低下头,轻嗤一声说:“门还没入,教什么教。”
连林林还在纠缠,连师傅却没有再松口,而是催促她继续干活。
连林林拗不过自己老爹,只能同情地看了许问,老老实实继续刻木牌。
不过这也是她喜欢的工作,看着堆积多年的陈年旧木一点点重见天日,她不时像发现宝藏一样,发出喜悦的轻呼声。
她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所有人都精神振奋,全力配合许问的安排。
厢房一共三间,这一天太阳下山时,他们整理出了一间半,眼看见明天就能完成全部工作。
杂乱的东西被整理得井然有序,是一件很有快感的事情。这一天虽然劳累,但所有人脸上一直都挂着舒心的笑容。
之前几天,许问都是回去跟那些未入门学徒一起吃饭的,今天难得被留了下来,在旧木场跟连师傅他们一起吃。
是连林林邀请的,连师傅轻哼一声没有说话,许三见势也跟着邀请了起来。
旧木场的饭菜比准学徒们的好不少,甚至还有一道炖肉。
连林林连给许问夹了两块,被连师傅狠狠瞪了一眼。她连忙讨好地给她爹也夹了一块,连师傅这才罢休。
许问来到这个世界才几天,其实并不怎么馋肉。不过他还是顶着许三他们羡慕的目光,一口一口把那两块肥多瘦少的肉吃了下去。
吃完饭,许问继续教认字。
这次不再只是连林林一个人,许三等师兄弟也全部跟着一起。
连师傅表情不太好看,但给他们做了一个很大的木盘,里面装满了稀泥,旁边放了一盒木签。
他削出来的木签可比许问做的竹签好看多了,均匀修长,微带弧度,微黄的木色像玉一样。
同时,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三字经,扔在了许问的面前。
这可太难得了。
许问教字最大的麻烦是只会认不会写。简单的字还好,稍微复杂一点的,他写起来绝对缺笔少画。他之前就在发愁要怎么满足自己的这些新学生,又不至于误导他们。
连师傅拿出来的这本木刻版三字经,可真是来得太及时了。
说起来,连师傅是什么时候有这本书的?他真的不识字吗?如果识字,他为什么不教给自己的女儿?
些许的疑惑掠过许问心头,他没有多想,顺着三字的人之初性本善,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了起来。
接下来一天,许问带着连林林以及旧木场的师兄弟们,继续整理完了剩下的一个半仓库。
再没有什么教学比实践更有效,许问整理完这整整三个仓库,对库存的大部分木料都有了一个初始的概念。
连林林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一边刻着木牌,一边就着当前整理的货物给许问讲解木料的辨识方法。
“花梨木很珍贵,所以经常有无良商家用假木冒充,以次充好。最难辨认的有一种南花梨。”她不仅说,还去隔壁架子上找了一块来示范给许问看。
“这样整理之后真方便多了,以前得找老半天!”她喜孜孜地说着,接着又继续讲解,“这是南花梨,是真的花梨木。颜色很像是吧,也都有鬼脸纹。不过你仔细对比,花梨比南花梨更细腻,表面的孔更小。闻起来,花梨的香味很醇正,南花梨微微有点发酸……”
她毫无隐瞒地侃侃而谈,眉目间充满自信,神采奕奕。
许问听得非常认真,把她的一字一句全部记在了心里。
全部三间仓库整理完,一群人又顺势把厢房打扫了一遍。
这些活计一点也不轻松,做到最后,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地瘫倒在了地面上,就连许问也不例外。
许问看着木架上整整齐齐的木料,看着架子上挂着的木牌,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这样一整理,发现还可以放好多东西。之前堆那么多,还以为仓库要装不下了呢。”
“而且整理出好多好木头,突然感觉自己发了财!”
“是啊,哈哈哈哈!”
徒弟们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许问微笑着听他们的话,偶尔转过头,看见连林林也正在微笑。
淡淡的暮光之中,她的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静谧与幸福之感,许问不知不觉有点发呆。
“吃饭。”连师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许三等徒弟们立刻羞愧地爬了起来,小跑着到了门口。
按理说,应该是他们服侍师父才对,让师父照应他们晚饭,简直大逆不道。
许问也爬了起来,跟在后面往门口走。
这时,许三突然放慢脚步,迟疑着来到许问身边。
“小师姐跟你说的,你听听就好。”他不安地看了一眼跑在最前面的连林林,小声对许问说。
“嗯?”许问不解。
“嗐,姑娘家,能懂什么。要学东西,还是要听师父的,被小师姐带上歪路就不好了。”许三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是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啊?”许问脚步一顿,拧紧了眉头。
“木匠是男人的活,姑娘家能懂什么。”许三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的神情间并无轻蔑,但就是那种理所当然,更让人觉得难受。
许三没再多说,拍拍许问的肩膀就跑到前面去了。
许问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走到屋外,发现连林林正在檐下等他。
“小三儿跟你说了什么?”她轻声问。
“没什么。”许问下意识地不想说。
“跟你说不要听我的话对吧?姑娘家懂个什么,说不定还把你带歪了。”许三刚才的声音其实非常小,连林林理应听不清。但如今她重复出来,竟然连字句都差不多。
“没什么,你不要这个表情,我已经习惯了。”连林林笑了笑,神情并无阴霾。她偏过头,认真地对许问说,“明天月末评估,带着我的份,一起加油吧。”
“嗯。”许问注视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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