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韩孺子享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整天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药来摇头——可是没用,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药香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新药端来,不喝不行,太监们跪在地上哀求,皇太妃好言相劝,皇后临床垂泪……
皇太妃一天至少要来三趟,每次都要详细打听皇帝的情况,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之后才会离开。
东海王次日一早赶来,一脸的不情愿,可是没办法,他得尽兄弟之谊,不仅要来看望,还要亲自尝药、试菜。
汤药虽苦,尝一小口倒还能忍受,东海王受不了的是试饭,平时一块进膳的时候他从来不客气,总是抢着吃,等到必须提前吃一口的时候,他觉得受到了羞辱,“你又没中毒,肚子疼跟崔家也没关系,为什么让我试吃?这是奴仆的活儿。”
每次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的时候,东海王都会低声追问:“肚子疼是假的,对不对?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韩孺子只能笑着摇头,“我哪有这个本事?御医已经看过了。”
御医解不开东海王的疑惑。
又过了一天,皇后从秋信宫匆匆赶来,一进屋就流泪,因为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一听到门外的通报,东海王立刻从床边退开,乖乖地跪在一边,行臣子之礼,皇后没有理睬这位表兄,坐在床边,泪眼婆娑地看着皇帝。
东海王轻声告退,皇后仍然没回头,东海王讪讪地退出房间,不用再为皇帝尝药、试饭了。
韩孺子有点同情东海王,只是一点。
在诸多前来看望皇帝的人当中,有一位最奇怪,既没有御医的望闻问切,也不做侍者的各种杂活,只是偶尔进屋站一会,很快就出去。每当他在的时候,皇太妃必然要提起太后,东海王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敬,就连皇后的泪水也更多些。
此人是内起居令,专门记录皇帝在内宫里的一举一动。
韩孺子不了解宫里的规矩,可是觉得内起居令来得似乎太频繁了一些,在他的笔下,皇帝不知会是怎样一个昏庸无道之人。
正是在内起居令的监视之下,所有人的关切都显出几分虚假,他又一次离开,皇后还在抽泣,或许她的悲伤有几分真实,可韩孺子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跟皇后接触很少,除了曾经并肩对付过左吉,没有别的经历。
最关键的是皇后姓崔,若非如此,韩孺子倒是很想将她也拉拢到自己这边。
无论内起居令在与不在,真心实意服侍皇帝的人只有两个。
张有才和佟青娥此前在左吉那里吃了不少苦头,可两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又被放了回来,结果次日就传来消息:左吉在勤政殿里被掌嘴,血流满面,回宫之后卧床不起,比他们两人还惨。
造成这一切的是皇帝,虽然张有才和佟青娥也不明白皇帝的腹痛怎么会如此凑巧,但是他们相信一件事:皇帝替他们报仇了。由于不在勤政殿现场,只是耳闻当时的场景,他们的这种想法更加牢固。
两人想得没错,皇帝的确是为他们报仇,但不是平白无故的报仇。
太傅崔宏正在回京的路上,皇太妃虽然从来没有再提起过,但是看她的样子,那四道圣旨必定已经蒙混过关加盖宝玺,并交到了罗焕章手里。
与太后的决战即将到来,韩孺子做不到更多,只希望事情发生的时候,自己身边能多两个可信的人,不至于完全依赖皇太妃和罗焕章的保护。
佟青娥是名柔弱宫女,张有才不到十五岁,又都不会武功,危急时刻所能提供的保护微乎其微,韩孺子这样做只是想表明自己并非坐以待毙。
腹痛的第五天,御医以十足的把握宣布陛下无恙,一切恢复正常,所有人都为此松了口气,连自知没病的韩孺子也是如此,他已经厌倦了躺在床上受别人服侍,迫切希望到屋外透透气。
他只能在泰安宫的庭院里走几圈,身边跟着一大群人,个个伸出双手,好像皇帝是名正在学习走路的孩子,需要他们随时搀扶。
黄昏时分,多余的人都离开了,吃过饭之后,韩孺子早早上床躺下,翻来覆去,发现自己睡不着,张有才和佟青娥这几天累坏了,一沾枕头就发出鼾声。
韩孺子默默计算,顶多再有五天,太傅崔宏就能回京,百官出城迎接,南军大司马上官虚肯定也在其中,拿到圣旨的大臣们会在那一刻起事,宣布剥夺两人的印绶。与此同时,另一队大臣会来皇宫,免除中郎将的职务,接管皇宫宿卫,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保护皇帝,一路囚禁太后……
这是韩孺子自己想象出来的计划,他猜罗焕章的真实计划很可能更巧妙一些。
他突然想到孟氏兄妹,这两人武功高强,只效忠太后一人,会是一个麻烦,如果太后手下还有更多孟氏兄妹这样的高手,麻烦就更大了,罗焕章对此有准备吗?他一定从皇太妃那里有所了解……
韩孺子越想越乱,更睡不着了,烦躁地翻个身,看到不远处有东西晃了一下,片刻之后,张有才和佟青娥的鼾声变得轻微。
“你?”韩孺子一下坐起来。
“嗯。”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
“你去哪了,这么久没来?”韩孺子不自觉地带上埋怨的语气。
“太后派我出宫。”孟娥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还好我及时赶回来,让你吃第二粒药。”
“及时?如果不及时会发生什么?”
“没什么,第一粒药白吃,前功尽弃而已。张嘴。”
韩孺子一肚子话想说,可是刚一张嘴,就有药丸被弹进来,他只好咽下去。
“听说你在勤政殿做了一点表演?”孟娥当然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去哪了?还会再出去吗?”韩孺子问的是另一些事情。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可能会引起我哥哥的怀疑。”
“你是替太后出宫杀人吗?被杀的……是谁?”韩孺子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能不担心。
两人答非所问,同时沉默了一会,孟娥先开口:“练内功需要专心,不可多管闲事,皇宫里以强欺弱的事情多得很,犯不着非得为这两人报仇,你这样做可不像皇帝。”
“皇帝就该无情无义,坐视身边的人被欺负吗?”
孟娥又沉默了一会,“总之你不要再管闲事。”
“内功不能让我活下去,也不能助我成为真正的皇帝。孟娥,你自己就在多管闲事,为什么非要帮我?我掌权的机会比成为……天下第一高手还要低。”
孟娥的回答是在皇帝身上连戳带拍,然后她走了,留下了一句话,“我传你内功,是要给你增加一点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点机会,或许……这是同病相怜吧。十天之内我会再来。”
同病相怜?韩孺子想不出孟氏兄妹到底遇到什么困难,非得需要大楚太后和皇帝的帮助。
孟娥有秘密瞒着他,他也有秘密瞒着孟娥。她说十天之内会再来,可是五天之内他们就可能成为敌人。
不知孟娥用的是什么手法,韩孺子感觉到体内的气息比从前顺畅多了,只是不能持久,在某处突然出现,流动一会又在某处突然消失。
这就是内功吗?他没觉察出有什么好处,脑子里却清静不少,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皇帝的生活恢复正常,但是没去凌云阁听课,而是早早前往勤政殿,待了整整一个上午。
勤政殿里受召前来议政的大臣也比平时多,将近二十人。
太后要向群臣显示皇帝安然无恙。
韩孺子看到了右巡御史申明志的身影,他是顾命大臣之一,前些日子出使关东各诸侯国,刚刚回京,跟他一块出京的杨奉还是不见踪影。
申明志介绍了出使经历,关东诸侯初时还持观望态度,朝廷使节到来之后,大都转变立场,纷纷出兵助战,太傅崔宏能在洛阳击败齐军,有各诸侯的一份功劳,不过也有几名诸侯阳奉阴违,表面接旨,却以种种借口推迟出兵,直到齐军溃散,才匆匆派出军队。
如何对待这些三心二意的诸侯,大臣们意见不一,争论了多半个时辰,太后选择了其中一人的主意:暂不追究,先集中精力将齐国的叛逆者一网打尽。
申明志提到了杨奉,中常侍留在齐国追捕望气者淳于枭。
淳于枭被认为是蛊惑齐王叛逆的首犯,齐王已经伏法,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孺子觉得奇怪,杨奉心怀大志,为何对追捕一名江湖术士这么感兴趣?
申明志对这件事说得不多,很快转到今天上午最重要的一件议题上:他从北方赶回京城,带来确切无疑的消息,齐王虽败,匈奴各部却不肯退却,频频派出斥候入塞观察,熟知虏情的边地将领们一致认为,今年秋天,匈奴肯定会大举入侵。
大楚与匈奴已经保持了十几年的和平,看来又要打破了。
朝廷的惯例发挥作用,许多大臣都经历过武帝时期的战争,知道如何应对这种事情,于是提出各种建议,由太后定夺。
将近午时,皇太妃从听政阁里走出来,准备宣布太后的决定,在别人眼里她很正常,韩孺子却看出一丝惊慌。
他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太后以为,与其守城待战,不如趁胜出击。太傅崔宏新定齐乱,大军未散,即刻前往北地屯兵,择机出塞,与匈奴一战。”
大臣们都有些意外,韩孺子心里却是咯噔一声,在这个节骨眼太后不许崔宏回京,可不是好兆头,或许她察觉到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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