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不沉没有经受住劝说,跟着羽王在山谷里转了一小圈,回来之后面若冰霜,站在跳蚤身边再不肯离开半步,对羽王更是怒目而视,“你得罪我了,记住,你得罪我了。”
羽王冷笑一声,他不喜欢在地面上步行,翅膀飞到山崖上的一处巢穴里,与飞妖族们待在一起。
谷内没有冰雪,也没有花草树木,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浮灰,一步一个脚印,被上千只妖族踩来踩去,也没有变得踏实一些。殷不沉弯曲膝盖,看着脏兮兮的靴底,还没进入冰城,对它的印象就变得更差了,觉得城内肯定更脏。
“怪不得道统这么多年都没攻下冰城,是嫌这里太脏了吧。”殷不沉抱怨道,跳蚤矜持地扭过头去,警觉地不让任何妖靠近自己,更不准任何一只手摸过来,殷不沉也不行。
“好骄傲的畜牲。”殷不沉低声说,“什么庞山铁麒麟,就是一匹坐骑而已,还不是被道士踩在脚下?要是生在妖族的地盘上……”
“进来吧。”地洞内传来慕行秋的声音,殷不沉立刻换上一副欣喜的笑容,刚要走进去,跳蚤却抢在了他的前面,妖族地洞的门都比较大,足以让跳蚤轻松通过。
殷不沉跟在后面,看着麒麟钢铁般的蹄子,谨慎地保持着距离。
“你们跟我住在一个洞里。”裴子函软绵绵地倒在椅子上,像是一堆已经腐烂到一半的肉,“太多妖族涌来,冰城又不肯接受,这里的住处非常紧张。”
“可是只有一张床。”殷不沉虽然喜欢地洞的干净,但是觉得它实在太小了些。尤其是跳蚤进来之后,更显得狭窄逼仄了。
“我睡不了床,我想慕道士也用不上……”
“跳蚤站着睡觉,更用不上,那我就不客气啦。”殷不沉几步跑到床边,脱靴坐上去,双手揉脚,舒服地啊了一声,“我想起从前的那个人奴了。叫什么来着……每天都给我按摩,他擅长这个,可惜啊,他非要离开我。”
没人搭理殷不沉,裴子函半躺在椅子上不言不语,慕行秋召出七八件法器,圈着自己和跳蚤环绕一圈,盘膝坐在离地五六尺的半空中,掏出一把金屑喂跳蚤。
跳蚤不紧不慢地舔食金屑,地洞里安静了一会。
“我在老祖峰的时候从来没见过铁麒麟。”裴子函望着跳蚤。嘴唇微动,牙齿几乎没有张开,“这真是一种美丽的动物。”
“很美吗?”虽然慕行秋就在这里。殷不沉还是忍不住反问一句,“我瞧也就是一般。论威武,比不上铁脊蛟龙——不对,兽类应该跟兽类相比——比不上玄武,论精美,比不上西海神鹏,那绝对是天下最美的异兽,九色羽毛。中间几乎看不到过渡,像波浪一样起伏,冷不丁瞧上一眼,足以让你眼晕……”
跳蚤吃完了金屑,轻轻地打了个响鼻,右前蹄轻轻在地面上一踏,澄黄色的眼睛盯向床上的半妖。
“可跳蚤会飞,没有翅膀就能飞。这可挺少见,有些妖族能无翅飞行,异兽可没有,了不起。还有它的四只蹄子,啧啧。从来就不沾一滴灰尘,永远都这么干净。连我都做不到……”
慕行秋咳了一声,殷不沉立刻闭嘴,讨好地向跳蚤笑了笑,直到它扭过头,心里才放松一些,暗暗告诫自己:这头畜牲绝对能听懂人类语言,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
慕行秋右手轻轻摩挲跳蚤的后背,这的确是最美丽的动物,如果只像殷不沉一样随意扫一上眼,当然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拥有天目的人才能看见麒麟满身细小的鳞片所散发出来的奇异微光,像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火山喷发前的第一次震动,具有令人痴迷的神奇力量。
“我考虑好了。”慕行秋说,看着十几步之外的裴子函,“我的回答是不。我受邀而来,不是为了参与妖族之间的争斗,更不是为了取得妖族的崇敬,我会在这里等待兰冰壶的消息。”
如果一切都如慕行秋所预料的那样,兰冰壶是不会来见他的,她应该一得到消息就前去偷袭千里之外的魔侵道士。但慕行秋仍然不想卷入妖族的明争暗斗,更不想帮助裴子函。
裴子函眨眨眼,表示理解,殷不沉在床上跪坐,直起身子说:“妖族崇敬你?谁跟你说的,千万别信……”殷不沉瞧了一眼几乎瘫痪的裴子函,心中还是有点忌惮,及时闭嘴。
“说吧,别在意,说说你都看到、听说了什么。”裴子函挤出声音。
殷不沉爬到床边,套上靴子,走到慕行秋身前,毫无必要地压低声音,“我在谷里走了一圈,这些妖全都疯了,他们把我当成十恶不赦之徒,狠不得把我活吞了,可是却把你当成……当成……”
“当成什么?”
“当成魔族再世。”殷不沉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这么一想,妖族的确有点崇敬你,但更多地是怕你,他们都说你在妖山口吃下了巨妖王给予的魔果,为了不暴露真相才合伙演了一场戏,其实你不仅化妖,还变魔了,只是时机不到,还不能显出真身。”
殷不沉的说法更靠谱一些,妖族不可能崇敬一名道士,他们崇敬的是魔,强大得能够击败道统,就像漆无上,如果他成功守住妖都和妖山口,牺牲再多的妖兵也会被原谅,甚至会被当成强大力量的象征。
裴子函自己没说这些话,让殷不沉转了一圈之后主动传达,也是为了增强可信性。
“山谷里至少有七十个部族的长者,巨妖王死后,他们都在寻找新的领袖。”裴子函艰难地开口介绍,“冰城、占魔山、舍身国都在争抢这个位置,可没有谁比你得到的支持更多,当然。从来没有妖将这句话说出来,但是许多地位尊贵的大妖都相信你是魔族,这比最久远的家世还要有用。”
慕行秋了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在庞山总被认为身怀魔种的经历,看来他是摆不脱魔的嫌疑了,“我退出了道统,但我仍然是道士。”
“兰冰壶也是道士。”裴子函说,没提自己从前的道士身份。
洞外传来喧闹声,过了一会。羽王伐东拽门而入,站在台阶上,弯腰对洞内说:“打起来了。”说罢转身走出去,将门关好。
殷不沉吓了一跳,“这是来杀我的吧,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他们都以为是我破坏了巨妖王的整个计划,其实……其实……慕行秋,你不会袖手旁观吧,我可是跟着你来这里的。我要是被杀死了,你的面子也不好看……”
慕行秋嘘了一声,侧耳倾听。殷不沉也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甚至壮起胆子走上门口的台阶,歪着头将耳朵贴在门板上。
“嘿,原来他们是互相打起来了,跟咱们没关。”殷不沉松了口气,“可这也太巧了吧,咱们刚来一个时辰。妖族就发生了内乱——慕行秋,你还真是到哪哪出事。”
慕行秋没吱声,他听到的声音更多,知道这不是一场意外的暴乱。
“冰城将大家的耐心都耗光了。”裴子函对外面的喧闹更是没有表现出一点意外,“我不知道兰冰壶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用万子圣母和异史君的名义招来各大部族,又不肯放他们进去,这里面必然藏有阴谋。慕行秋。你是兰冰壶亲自请来的,如果冰城肯让你进去,这份邀请就是真诚的,如果连你也进不去——你就该小心了。”
慕行秋仍不吱声,甚至收回了超常听力。到目前为止,他掌握的信息太少。不想对此做出任何判断。
殷不沉听得津津有味,几次想要推门出去,最后都忍住了,地洞的门是倾斜的,外面猛地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某只大个头的兽妖倒在了上面,殷不沉吓了一跳,急忙走下台阶,再不想出去了。
“这到底是哪伙跟哪伙啊?”殷不沉问,到现在他也没听明白。
“一伙妖族想要攻进冰城,一伙妖族想要阻止进攻,以此讨好万子圣母。”裴子函缓慢地动了一下,“还有什么都不为,只想趁火打劫的,这就是妖族的战斗,一开始还有理由,慢慢就不需要理由了。这也是为什么大家怀念巨妖王的原因,不管他有多残忍,总能给出一个理由。”
殷不沉明白了什么,慢慢转向慕行秋,“他们不只认为你是魔族再世,还把你当成了巨妖王的继承者。杀者取得被杀者的力量,这是妖族的一条古老传统,我还以为已经没有妖族当真了呢。”
慕行秋仍不吱声,甚至没有辩解说漆无上并非死于自己之手。殷不沉当时就在现场,如果连他都认为巨妖王是被慕行秋杀死的,其他妖族就更不会接受别的说法了。
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外面的厮杀声结束了,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静,好像所有妖族都死光了,或者是离开了。
殷不沉再一次走上台阶,贴着门板倾听,“真是奇怪,到底哪伙打赢了?羽王跑哪去了,也不进来说一声。”
嘭!第一下鼓声响起,殷不沉跳到慕行秋身边,差点要钻到跳蚤的肚子下面,被麒麟用凶恶的眼神逼退了。
嘭!第二下鼓声响起,裴子函费力地坐起来,身下的椅子咯吱直响。
嘭——嘭——嘭、嘭……鼓声逐渐加快,然后群妖的声音响起来了,开始时与鼓声混成一团,很快就独立出来,变得十分清晰——
“魔王!魔王!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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