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愣愣地问:“父皇,您在说什么?”
这几年萧珏成长的太快了,已经很少见到他这孩子气的一面,所以承德帝看他的目光越发和蔼,“朕要死了。
四年前就该死了。”
在萧珏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承德帝慈爱地笑道:“父皇幼时登基,太后并非父皇的亲母,窦家外戚只手遮天。
父皇用了十年才把权柄收归到自己手中。
那些年的苦楚心酸不可为外人道,父皇自己一个人尝过便罢了,不舍得让你再体验一回。
父皇会再为你铺路,待你明年登基,天下尽归你手,无人再敢违逆于你,你可高兴?”
萧珏回过神来,四年前他父皇确实大病了一场,但那病也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病愈之后他父皇便把他外祖父和大舅舅召了回来……若他父皇说的是真的,四年前的风波难道并不是因为他外祖家被人告发,铁证如山?
而只是他父皇想那么做而已?
萧珏顿时遍体生寒。
他父皇只因为自己年幼时在外戚手里吃过苦头,便在晚年时把可能成为新朝隐患的外戚尽数诛杀。
他父皇把他的外祖父、大舅舅全家都杀了,还问他“高不高兴”?
他应该高兴吗?
而接下来,承德帝说了一句让萧珏觉得更为可怖的话。
“沈时恩,也就是你小舅舅,这次出京你应该见过他了吧?”
萧珏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比他老子和大哥好,本事不小,野心却不大。
当年朕卖了个空子给英国公,让他把沈家那小子和他家的世子都送出京城了。
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在中北一带采石场。
他这两年怎么样?”
承德帝的口吻像问起他喜欢的、亲戚家子侄一般,说着也不等萧珏回答,又自顾自道:“等明年你即位了,就亲自去把他迎回来,再给沈家翻案,你舅舅和沈家旧部只会对你感恩戴德,俯首帖耳。
你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萧珏心口剧痛,自古便有老皇帝退位前,会寻一些由头把一些得用的人贬谪到外头,然后让新帝继位之后把人起复,以此来收服人心。
但贬谪不就好了,就算把外祖父和大舅舅的兵权都卸了又如何?
为什么要他们的命呢?
为什么单要了他们的命还不够,还要夷了沈家三族?
“为什么……”太多的问题问不出口,萧珏抓着桌角才稳住了身形。
“你这孩子,都是再过不久就要登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经不住事儿?”
承德帝笑着把萧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像你母后似的。”
龙椅宽大,是萧珏想坐却从来不敢坐的位置。
但坐了上去他才知道这位置是如此冰冷,连带着他不住地打抖。
他父皇说他像他母后一般,所以他母后当年也是知道这一切,无法在儿子和其他至亲之间做出抉择,所以才在长春宫自缢了吗?
“你要习惯。”
承德帝正色道,“习惯这一切。”
萧珏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后头承德帝让他先回东宫休整,他就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萧珏走后,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回了来。
但因为气氛太过诡异,众人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也并不敢靠近,只有大太监苏全一个人进御书房。
苏全方才见到了萧珏狼狈的背影,已经猜到承德帝对他说了当年的事,心中实在不忍,几次掀唇都欲言又止。
他比承德帝还小两岁,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就在当时还是皇子的承德帝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了,承德帝身边的人一直在变,只有苏全总管大太监的位置永远不会变。
承德帝说你有话就说,没得吞吞吐吐的,影响朕写诏书。
“圣上没必要和殿下说那些的。”
苏全叹息道,“当年的事,您也不想的。”
承德帝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眼里的情感。
他从龙案的暗格里取出了另一份诏书。
这份诏书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乃是先皇的遗诏。
遗诏摊开,里头只有两句话。
“荣国公之女为后,立其子为储。
独留一子后起复,满门杀之!”
本朝开国两国公,一个是赐了国姓的泥腿子英国公,另一个就是掌了兵权的荣国公。
不过后头承德帝娶了荣国公府的姑娘为继后,旁人对荣国公府的称呼就改为了国丈府。
“珏儿什么都好,比朕聪明,比朕能干。
只有一样不好,”承德帝说着就笑起来,但那笑透着无限的凄凉和孤寂,“他的心太软和了。”
“他早晚要坐上这龙椅,也早晚会发现沈家是因为朕罗知的莫须有的罪名才灭门的。
那时候朕多半已经不在了,他只会怪到自己身上。
与其让他日后带着无尽的愧疚过活,不若让他现在就明确地开始恨朕。”
“可您……您也是被逼的啊,这是先皇的遗诏。
您怎么能不办呢?”
“是该办。”
承德帝看着遗诏,目光亦变得深远起来。
在被立为储君、坐上皇位之前,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皇子妃。
后来他为帝,他的妻为后。
虽然看到了遗诏,但他那时和皇后感情甚笃,并不想改立沈家女为后。
加上沈家虽握着兵权多年,却忠心耿耿从未僭越雷池一步,他便更是不想遵从遗诏诛杀忠良。
可就是在沈家女长成,及笄之后,他的皇后就开始生病,整个太医院都查不出病因,承德帝寻了坊间名医来看,名医踌躇再三,才告诉他皇后并非得病,而是被下了奇毒。
此毒会让人日渐衰弱却查不出病因,他只在古老医书上见过此症状却并不会解。
承德帝一直不明白谁会害他的皇后,更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做到的。
一直到皇后死前,她才告诉他,很早之前,他还只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先皇就召见过她一回,赐了她一杯茶。
她身子本是比一般人都好的,但那杯茶之后,她每次来月事都会疼得无比厉害,她悄悄找了大夫来问,大夫说她以后再也不能有子嗣了。
若他的夫君只是一个平常的皇子,先皇怎么会对他的皇子妃下手呢?
从那个时候她就有预感,自己的夫君以后会有大造化。
她对谁都没有说起过这件事,连那个大夫都让她找人灭了口。
一直到临终之际,皇后才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妾身知道先皇属意的皇后必然不是妾身。
是妾身贪心,独占了圣上这么些年。”
死前她平静地看着他,“圣上也不必为妾身难过,是妾身的时辰已经到了。”
承德帝不敢置信问:“是父皇那杯茶让你现在……”皇后摇头笑了笑,说:“都这么些年了,想来世间并没有这种凶险却能潜伏多年的毒。
妾身是最近半年才开始不舒服的,想来也就是这半年的事情。
妾身临去前想斗胆想提醒圣上一句,不论先皇给您留了什么话,圣上一定要照办。
妾身害怕圣上也会如妾身这般……”本朝是马背上得的天下,相传太丨祖属意的储君人选本不是先皇,但先皇的兄弟们却都先后暴毙。
十几个皇子死的只剩先皇一个,太丨祖也突然驾崩,皇位自然成了先皇的。
那样一个对父亲、对兄弟都丝毫没有仁慈的人,对不听他话的儿子又能有几分容忍呢?
皇后那是在担心他若是不按着先皇的意思办,自身都难保——毕竟深宫之内,朝堂之上,都是先皇留下来的人,他的皇后都能被下毒,那毒下给他又有何难呢?
而且先皇可以留遗诏给承德帝,一样可以留遗诏给其他人。
和承德帝同辈的王爷还有十来个,对先皇来说,皇位换给其他听话的儿子来坐也是一样的。
承德帝说萧珏心软,其实他也一样。
因为在迎娶沈皇后之后,他也慢慢地爱上了她。
沈皇后和他温温柔柔的发妻不同,是个飒爽独立的女子。
在两人刚刚成婚的时候,她察觉到了他的冷淡和不情愿,但并不以为意,自己就活的很好。
承德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吸引的,总之就是慢慢地也把她放到了自己心上。
那段日子实在美好,美好得让承德帝走出了失去发妻的阴影。
也在那段时间,他不动声色地更换了宫里上下的老人……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四年前,承德帝病了。
早先为元后诊治的坊间名医一直被留在宫里研究那奇毒,为承德帝诊治之后,他说承德帝中的是同一种毒。
不过这次剂量小一些,承德帝应该还有一两年的时间。
那名医也总算有了一些研究成果,研制出了一种可以延缓毒发的药,但也只能延长三五年的命数。
承德帝吃下了名医的药,看起来容光焕发,越发年轻,但身体的虚弱感却在每时每刻地提醒着他,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
他终于还是照着先皇的遗诏办了。
他已经要死了,但萧珏绝对不可以再重蹈他和元后的覆辙!他更不想让萧珏知道,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阴谋。
就像四年前,察觉事情不对的沈皇后偷偷溜进御书房,在暗格里找到了这一封遗诏,跪着求他时说的那样。
“妾身什么都不敢奢求,只求圣上垂怜珏儿,莫要让他知道这一切。”
如果让萧珏知道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阴谋,一个预示着沈家灭门的信号,他该如何自处呢?
所以承德帝对先皇的遗诏只字不提。
萧珏恨他一个人便好。
承德帝把遗诏放到火上烧了,又平静地从暗格中拿出一丸丹药捏碎。
那是四年前沈家灭门后突然出现在御书房内的丹药,承德帝觉得他已经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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