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直闹到天黑,季明德才起来去找饭吃。
野狐也知道今天季明德回来,所以特特儿跑遍整座长安城,也不知从那儿弄到股子地达菜,和稻生两个连淘带洗收拾半天,和着豆腐咸肉,包了一锅软嫩嫩的发面地达菜合子。
合子两面油煎的金黄,咬开满满的地达菜软嫩嫩,满嘴烫意,再配两碗浆汁乳白的莜麦甜醅,宝如递了甜醅给季明德,轻轻咬开地达菜合子,新出锅,烫舌头,她连忙舀了勺子甜醅来压味儿,问道:“方衡考的如何?”
季明德一笑:“以策问来看,当能入一甲。”
他吃的慢斯条理,全然不像个饿了三天的样子。
宝如凑近一点,道:“果真你饿了三天?”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叫他得逞。
季明德一笑:“怎会,考场不止有菜还有酒,我是吃饱喝足的。”
又被骗了。
宝如恨恨盯着季明德,半天不语。又道:“张嫂连轴转了三天,我们赚了近百两银子呢。”
季明德仍旧在笑:“随你高兴就好。”
他不期她果真能寻到赚钱的门道,生意做的头头是道,这小丫头,两辈子他都有些轻看她,以为她呆呆傻傻慢半拍,但难得她有恒心,又还肯吃苦,坚持的很好。
宝如喝了两口甜醅,也不知是冷热相激胃受不了,还是吃坏了肚子,竟有些作呕,又怕当面呕吐坏了季明德的食欲,遂出门,去找痰盂了。
季明德见桌子上有封信,放下地达菜盒子,揩过手拈了起来,刚欲拆,宝如进来了。
这恰是同罗绮写给她的,宝如方才竟忘了首回妆奁之中。她扑过去便要夺信:“明德,把信还我。”
季明德手往后一扬:“谁的信?”
宝如一笑道:“也没谁,我哥哥写来的,快给我。”她觑机,还欲夺。
赵宝松怕朝廷追杀,藏匿的很深,也不知道宝如在何处,肯定不会寄信来。
而宝如的样子太过慌乱,看着也很怪异。
季明德准备要拆信了。
宝如随即翻脸:“明德,我便嫁你,是你的妻子,也不可能事事向你报备,这是我私人的信件,把它给我拿来。”
季明德随即将信递了过来,笑了笑道:“我不过多问一句,给你!”
宝如接了过来,欲要当着季明德的面烧掉,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放进妆奁中,才道:“他们在甘州,如今过的很好呢。”
季明德唔了一声,将汤碗往宝如面前推了推,道:“快吃,你只怕也饿坏了。”
趁势,他捉上宝如的手腕,指腹轻嗒,闭上了眼睛。
也是在板房里熬的太久,他两目深陷,鼻梁格外的高挺,灯光洒在眼窝出,睫毛微扬,美的,就像工笔勾勒时神来的一笔轻描一般。
宝如盯着他抿成一线的唇,忽而打个寒噤,那两瓣唇方才可害苦了她。
此时再看,端地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到了床榻之,就全然无羞无臊生冷无忌呢?
而且总有法子哄她就范。而她怎么就那么笨,回回都要上他的当。
季明德这是在捉脉。他一直在宝芝堂做账,应当也学了些望闻听切。宝如月信许久未至,也怕自己要怀孕,索性也搁了汤勺,静静等着。
不过片刻,季明德松了手道:“无事,吃吧。”
宝如长舒一口气:“待我攒了足够的银子,能赁得起一座院子,咱们再要孩子,好不好?那种事儿,往后绝不能再有了,便有,也得等我想要的时候。”
季明德轻轻唔了一声,盯着桌上那只妆奁看着,黑漆描金点牙饰的妆奁,两扇小门,里面应当分了很多层,一层层打开,可以分类放置首饰。宝如原本没有这东西,这是个新物,他在琢磨其来处。
宝如也在琢磨,这只妆奁的来历要不要说给季明德听。
尹玉钊说过,杀了同罗绮的人有可能是土匪,凉州虽远,但秦州的土匪可以占据整个永昌道,基本就是在凉州和秦州之间劫道,若杀同罗绮的人就是秦州的匪,她此时冒冒然告诉季明德的话,季明德会怎么样?
会查凶手,还是帮凶手掩匿形迹。
毕竟,他可是当初亲自提着刀,杀光她赵家所有仆从,还把赵宝松绑上仙人崖,一夜险险冻死的人。
她左右为难,欲言,又止,正准备要说出口,季明德忽而一把拉过妆奁,轻轻打开:“你替自己买的?”
宝如只好点头。
季明德一点点凑近着,于夜光下端详着宝如的脸,描过的眉略深了些,显得两只眼睛格外有神,本就腻白的脸上也不知是欢过的原因,还是韵染了胭脂,格外娇艳,唇瓣略厚,却是叫他给唆红的。
她原本面上那份甜美,叫脂粉勾勒出妖冶来,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份妖冶被无限放大,酥骨酡态,忽而脸上浮过一抹红晕,目光转向一边。她也不过二八,喜欢些胭脂水粉,妆奁饰品是肯定的,他竟连这些也没替她办过。季明德觉得,这大约是宝如替自己办的。
他低声道:“你很适合上妆,既自己挣了银子,就多置些这种东西回来,毕竟……”
宝如噗嗤一笑:“毕竟什么?”
季明德手触到那串青铜铸成的铜钱,上面是花剌文。花剌如今归在突厥治下,其钱币早已不再流通。这东西,宝如打哪来的?
躺到床上时,宝如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季明德,让季明德去替她查,同罗绮究竟是谁杀的。一个手无寸铁的软妇人,被人用砒/霜毒死,又是为什么。
至于同罗绮那封宣称宝如是先帝李代烨骨血的信,宝如持着颇多怀疑。
宫闱之中,女多男少。先帝李代烨相貌虽比不得李代瑁英俊,但其性情天生温柔,颇有几分如今李少瑜的任性,博爱,对每个女人都很好,六宫之中遍施雨露,又颇放任嫔妃,轻易不肯责备她们。
以致于六宫之中的嫔妃们个个儿急红了眼,斗鸡一样,彼此下毒下堕胎药是暗地里的,明面上扯头揪面也时有发生。也正是因此,孩子年年都有出生,却全部夭折,没有一个儿子活过三岁。
直到李少陵出生,李代瑁铁腕揽过朝纳,又派幼弟李代圣亲理后宫,处理了一批作乱的妃子,李少陵才能顺顺利利长大。
宫里一群如狼似虎的女人都应付不过来,宝如不相信李代烨还有时间偷臣下的妾。那份信,也就权且藏了起来,打算丢在一边了。
至于同罗绮的事,一点私念,她给了尹玉钊十两银子,那就等尹玉钊的消息吧。
*
待宝如睡着了,季明德又爬了起来。
整整四天,他合眼的次数并不多。想宝如,想上辈子她从生产到死的那几日,今夜恰是她上辈子的死期,此刻她蜷缩着的身形,恰如当日无二。
那时候她心里恨他,连碰都不肯叫他碰,此时却是蜷在他怀中,呼吸沉沉,睡的极为香甜。
季明德尽量轻柔的起身,听她忽而呼吸一滞,保持半起的姿势很久。她又往他身边蜷了蜷,呼吸渐渐匀了,季明德才又坐起来。
那封信应当就压在她的枕头下。季明德一摸摸不到,起身将妆奁提到正房,点了灯在妆奁里细细搜检,也没有。
他苦笑了许久,只得合上妆奁作罢,她虽面憨,但心里头曲里拐弯门门道道,全然不是一般聪明人能猜得透的。
就比如当初从长安回秦州,一封血谕,她竟藏在关山之中,土地公的脚下,若非上辈子临死时告诉他,就凭王定疆那帮人,抓一辈子的瞎也找不到。
这一回到长安之后,那封血谕也是她藏的,王定疆和尹玉钊几乎将这院子搜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东西。而季明德也不知道她究竟把东西藏在何处。
方才不过转眼的功夫,一封信她已经藏起来了。
是谁写的,她惊慌成那样?
野狐和稻生两个来了。
季明德将妆奁推了过去:“可曾见过这东西?”
俩人对视一眼,皆摇头。
季明德一把将妆奁推远,独拿着那串青铜钱细细观察:“我走之后,可有人来找过你们大嫂?”
野狐掰着指头算了起来:“英亲王府世子来了三次,头一回我俩请了位胡姬,拉他灌了一天的酒,阻了。
第二日是霍广义拦的他,英亲王老爷子身体不大好,霍广义要上门诊脉,趁势把他给拉回家了。
昨儿他清清早起来就在芙蓉园备了一桌花宴,要请大嫂去吃。我们趁他吃酒时下了点泄药,大约拉的狠了,今儿再没来。”
季明德边听边笑,唯右颊一侧有深深的酒窝,从左侧看,一脸嘲讽与不屑,忽而一把将青铜币扔进妆奁中,挥手道:“回去睡吧!”
*
今科会试共有三千生员参加,但照往年会试录取人数,当在七十人左右,百中不取一,可见进士之珍贵。
会试考罢,再等一个月,到四月才会放榜,放榜之后,再入殿试,在殿试经策论这最后一考,才会定三甲,放杏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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