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城位于西南。
江沼此趟从江陵京城出发,马车先到江陵码头,便转为水路,等入江州后,再换乘马车,继而直抵芙蓉城。
大雪天再加上年关节,出江的船只并不多,冷飕飕的江面上也就江家一条船。
赶路的两婆子催了船家几回,问今儿到底还有没有船出航,船家不耐烦撂了一句,谁说得准,半月前出去的船还没回来呢,与其在这同我磨嘴皮子,到不如去同江家人说说情,瞧能不能搭上一段。
两婆子瞬间闭了嘴,旁人家的船只还好,偏生就是江家的。
可眼瞧这都过了大半日了,也没见一艘船,两人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去求了人,刚一开口,就被张叔给拒绝了。
“江家的船不搭闲人。”
两婆子愤然地回来,气得不轻,心里憋着的话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不就是刚被退婚的江家四姑娘没脸见人,出门避风头吗,耍什么威风!”
两位婆子原是林家三房王氏的娘家亲戚,特意过江陵来吃王氏的满月酒,眼下正往家里赶,出发的前一日,巧遇林家小姑子从五台山回来,便听说了江家被退婚之事。
两人本就为巴结林家这门远亲而来,江家被退婚的事,两人已经叨了一路,见人就散消息。
没成想竟在码头上撞见了正主儿,闲话说完才想着去求别人,本也是揣着脸皮去,如今被拒绝,一张嘴愈发损。
“太子原本就不喜欢她,这回在万寿观,竟也不长眼色,谁不好惹,偏生惹了咱小姑子,这不,没讨到好,直接被太子退了婚。”
“江家岂能丢了这好事,婚事是御赐,这回怕有得缠了。”
“御赐又如何,皇后娘娘再如何偏袒江家,她也姓林,关键时候,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成。要我说,江家这些年也算是占尽了富贵,江家老爷子如今都七老八十了,宰相府还能有今日的权势,还不就是江家二爷当年的那英明之举,两条命换来了全家富贵,这买卖倒挺值当,如今不就挟恩图报了吗。”
码头上等船的人,不只是那两婆子,话进了人耳朵,就成了新鲜的八卦,码头上站着一位书生,本撑着伞,安安静静地等着船。
听两位婆子说完,转身走到了两人面前,面含微笑礼貌地问了一句,“敢问两位婶子,可曾识字?”
两婆子被他突然一问,拿眼乜着他,在芙蓉城,她们是不过是一普通的商妇,谁又识字?
“我瞧着公子这打扮,也是个读书人,是有何字那么难,竟叫公子问到了我们这群老妇人的头上。”婆子满脸的尖酸刻薄。
那公子倒也不恼,挺了挺腰杆子,不徐不疾地说道,“既然知道自己是老妇人,又不识字,说话就该捡了你知道的词儿用,免得闹出了笑话。”
两位婆子的顿时急了眼。
那书生却继续说道,“挟恩图报的意思是,以对别人的恩情,而图以报答,江大人的宰相之位,是在嘉庆二年顺帝亲自受封,江家四姑娘同殿下的婚事,是于嘉庆五年皇后主动同二夫人指腹为婚,而江家二爷和二夫人死于嘉庆十二年。”
“尔等口中的江家势力,从时间上来推断,与二爷和二夫人之死并无半点关系,也构不成挟恩图报之说,而在下以为,承人恩者,更不能以挟恩图报为借口,便忘了自己得来的恩惠,是以,对施恩者报以感激之心,再正常不过。”
“江大人虽年岁已高,但立下的功劳和他的见识才华,并不会因他的年岁而被磨灭,相反,粗俗之人,就算是活到七老八十,也同样改变不了她低俗的气势,正所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那两婆子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被这书生给骂了。
两人这回能来江陵,还是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来了一张请帖,进了一趟林家再出来,自觉身上镀了一层光环,理所当然地嚼起了舌根。
谁知遇上了个站江家的书生,还不是个善茬,两人气地脸红脖子粗,欲还嘴,又被书生劈头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这就是明着在骂两婆子是老不死的了,码头上顿时炸开了锅,眼瞧着要打起来了,江家的那艘船上,突然下来了一位姑娘。
两个发髻绑着鹅黄的丝带,一身上好的蚕丝白色暗花缎面袄,两边脸颊带着红晕,微笑地朝着众人走了过来。
正是江家四姑娘跟前的丫鬟,素云。
素云直接到了那书生跟前,福了福身说道,“我家小姐这趟是去芙蓉城,公子若是路程方便,江家的船倒是能搭公子一程。”
不仅是那书生,素云将剩下的人都请到了船上,“小姐心善,得知大伙儿急着赶路,若有顺路的,不妨一块儿捎上。”
不过就五六人,江家的船,一个小仓就能装下,倒是不挤,这一走,就只剩下了那两婆子。
两人原先也厚着脸皮准备一块儿去了,却被素云拦了下来,“我江家的船再大,怕也容不得二位,两位婶子既是林家的亲戚,倒不如回去找林家,让林家拖条船过来,送二位回去。”
素云转身登了船,让张叔放了锚。
“不是说不搭闲人吗,怎就搭了这一堆上去。”两婆子恨的咬牙,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回头又听船家说,今儿没船了,顿时立在雪地里,僵了脸色。
适才外头的那阵吵闹,江沼都知道了。
往日她喜欢太子时,处处小心谨慎,费尽心思讨好每一个人,别说是东宫里的下人,连林家的人,她也是礼让三分,生怕太子身边的这些人不喜欢她。
可这些人,她越让,越是上脸,这些年,她没少受林家的气,退婚之后,知道这一切都同她再无关系,江沼的爱憎突然也能拎得清了。
人是她让素云请上船的,素云进来后还在抱怨,“若不是那公子出言怼了回去,我非得让人撕烂了那嘴。”
二爷和二夫人的死,连江家人都不敢轻易在江沼面前提及,爹娘当年在外的名头越响,在家,就越是失职,二夫人进围城前,江沼曾抱住她的腿,哭着求她别丢下她和弟弟。
可二夫人还是走了。
后来二爷和二夫人去世的消息传进江府,江沼并没有多大反应,不哭不闹,直至今日都没哭过一回。
久了,大伙儿都知道,二爷和二夫人的死已成了江沼心结,谁知今日竟让两粗鲁婆子拿来诋毁了。
江沼倚在窗边,瞧了一眼满江绿水,回头对素云说道,“待会儿你送些酒菜过来,道一声谢。”
傍晚时,张叔敲门送了饭菜,江沼草草用了两口,没什么食欲,江沼也曾坐过船,不过都是游湖时划的小船,赶这么远的路程,还是头一回,到了夜里晕船的症状就出现了。
夜里江沼躺在床上正是迷迷糊糊,就听素云来到跟前说,“那公子姓宁,竟是在瑞王麾下任职。”
江沼知道瑞王,是太子陈温的同胞弟弟,皇上一共就两个儿子,一位公主,皆是皇后所生,此趟她所去的芙蓉城,正是二皇子瑞王的封地。
素云又说了一些什么,江沼没有听清,实在是乏力得很,睡了过去,之后的几日,江沼的晕船症状越是厉害。
这一趟水路,没少受罪,吃过的东西,进了胃里过一遍,立马就倒了出来,整个人瘦了一圈不说,全身都提不起半点力气。
好在航线还算顺遂,不过五六日就到了江城。
江城的码头比江陵热闹,一眼望去全是搬物资的官兵,张叔将船靠岸后,先去打听了一番,回来便同江沼说,芙蓉城今年遭了雪灾,很多船只都是数日前从江陵过来,往芙蓉城运送物资。
江沼愣了愣,没想到时隔几年再去芙蓉城,竟遇上了天灾。
素云小心翼翼地扶她出了舱,外头的冷风一吹,江沼顿觉清醒了许多,虚弱地从素云肩上直起身,抬眸眺望了一眼。
月白色的狐狸毛斗篷遮挡了她半边脸,江沼的视线并不是很好,可立在她对面的那道青色身影,实在太过于耀眼。
那人正朝着她望了过来,眼神就跟天上掉下的冰刀子似地,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江沼原本苍白的脸,更是发白,回头颤声问素云,“他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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