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先生已然死灰般的心间,忽有大浪掀起,风波汹涌。
清江老儒范悟,嫉恶如仇,德行高重,与仙师方尺为友,忠国爱民。曾著《论国》一篇,扬名世间。因见世间不公,世风邪侫,身为郡守,亦无能左右,于是化身为鬼,走于世间,专斩法不能治之妖鬼,得“鬼官”之名,百姓敬之,皆立生祠,日夜祷告,盼天清地明。
后因事发,无颜面见故友神王,故留书自裁,以谢其罪。然临死之际,仍留遗策一道,上陈神宫仙殿,说尽世间蔽病初源,惟愿广开商路,一解百姓之苦,二壮大夏国威……
……
……
范老先生的心间,莫名的出现了一行行的字。
那是他所能想到的,在自己死后,世人对自己的评价……
而这种评价,在某种程度上,竟如大树扎根,瞬间在他心底疯长了起来。
他用力的摇晃着脑袋,想将这个想法摇走,却发现竟做不到。
……
……
“你……你是不是给老夫用了慑魂之法?”
范老先生的目光,都已变得有些惊恐,忽然向着方寸大叫。
而方寸则是认认真真的摇头,轻声道:“老先生明白,晚辈皆是坦言相告!”
“你……你比用了慑魂还要可怕……”
范老先生死死的看着方寸,眼神变得疯狂,里面满满都是血丝,他像是要冲上来与方寸拼命,但良久良久,却又只是苦笑了起来:“你夺了老夫的名,坏了老夫的事,毁了老夫一辈子经营的一切,而如今……如今到了临死的时候,你竟还要利用老夫,做你的事……”
“小儿,你怎可如此歹毒……”
“当年的方尺,敦厚君子,怎么会有你这等不择手段,狡诈阴险的弟弟……”
“……”
方寸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的听着范老先生的痛骂。
而范老先生骂了许久,似乎将一辈子没有骂过的话全都骂了出来,却是越骂越颓然,声音也越来越低,到了最后时,他沉默了下去,良久之后,才低声道:“但你说的没错!”
他抬头看着方寸,眼中皆是黯然:“老夫只能答应你!”
“没想到,我居然真的会帮着你,来陷害自己……”
“……”
方寸面无表情,轻轻揖礼,道:“我替天下人,谢老先生了!”
“莫要谢我!”
范老先生长长的呼了口气,猛然坐直了身子,冷喝道:“老夫只当还了你方家因果!”
说着大喝:“拿纸笔来!”
一边的小狐狸,得了方寸的眼神,将自己平时练字的纸笔取了过来。
方寸亲手接过,便在云上翻开,替老先生研墨。
范老先生似乎心情好了许多,竟有了几分疏狂之色,翻动宣纸,看到了小狐狸练字时抄录的经义,冷笑一声,看向方寸道:“还以为你方家人真个都是事事皆通,天资盖世的天才,呵,却也不见得,分明是个须眉男儿,写的字却如小孩子一般稚嫩,甚至还有几分妖气……”
方寸沉默了一会,道:“老先生说的是,这字以后还要加倍的练!”
范老先生冷笑:“起码要加十倍的功夫去练!”
方寸认真点头。
一边的小狐狸顿时打了个哆嗦!
……
……
“方二公子在做什么?”
而在方寸在云上与范老先生交谈时,周围也不知有多少炼气士心间大感迟疑。
如今灵井之中,灵泉已起,而七族三位族老也皆已毙命,高阶炼气士死伤惨重,只有少数逃了,留在了众人面前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趁机扑向七族,借着搜察罪证之名捞些好处,比如安抚清江百姓,再比如商议一下对策,该如何对上面的神宫交待这里发生的事情等等!
这些事,他们自然也可以做,但却不能有守山宗的缺席。
而守山宗,这时候则尽皆沉默不言,都在等着他们的方长老给出意见。
可谁能想到,那位方长老,竟是躲在了云上,久久没有露面?
谁都知道这时候的云上还有谁,正是范老先生……
而且众修皆明白,范老先生乃是一定要死的,他不死,守山宗做的一切,都只是个笑话,但这位老先生,已然身负重伤,要杀了他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方二公子还与他多说什么?
总不能是拷打范老先生,逼问什么秘密吧?
……
……
一百个人里,这时候起了一百个猜测,皆满面的疑惑,但又不好去打扰。
惟有宗门之间,互递眼神,皆心间有了计较:这一次的事情,算是让每个人都满意,他们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如何在收拾残局的时候拿下属于自己的一份利益,毕竟,以前五宗每三年,都会有一批龙石赐下,而清江出了这么大的事,这批龙石已经非常风险了……
另外一件事,便是如何制约守山宗。
最初方二公子走五宗,赚声名,他们便隐隐心动,颇有借了方二公子与九仙宗的神目公子打擂台的想法,如今这件事已经超额达到了目标,剩下的,便是看看在后续上面人对守山宗的打压之中,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轻重,如何在清江留给守山宗一个合适的位子了!
当然了,守山宗重返六宗之事,已成定局。
但总不能真让他们一下子便跳到了另外五宗的头上去。
……
……
“醒醒,醒醒……”
城外,那鹦鹉不满的叫醒了那个打瞌睡的年青郡守,絮絮叨叨的道:“爷是宠物,不是替你看门的狗……我说里面已经安静了这么大半天了,咱们啥时候进去索贿啊?”
“急什么……”
那年青郡守伸了个懒腰,道:“先让他们自己搞一搞,反正现在清江一团乱麻,等他们自己争来争去,争得焦头烂额,收拾不了的时候,咱们再打着老乌龟……不,鼋神王的旗号,进去狐假虎威,分配利益,哈哈,到了那时候,你说他们会不会抢着给咱们送好处?”
鹦鹉不满的道:“那你盯着,我睡一会!”
年青郡守笑道:“一起睡好了,到了现在,已经不会再有什么新鲜事了……”
……
……
巷尾,黑衣的老板,认真的帮小猫磨着指甲。
园子里,凰袍女神王用力一拍石案,不满道:“一剑杀了就是,啰嗦什么呢?”
……
……
远离清江城的云中,神目公子陆霄正踏云往陆家赶去,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
……
“哗啦……”
在一片让人心神难宁的死寂之中,忽然间半空中的云气骤然被人挥散,惊人的狂风刮了起来,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急急的向着那已安静了许久的半空中看了过去。
然后他们便看到,一道宽袍大袖的身影,缓缓显露了出来。
“范老先生?”
见得那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他们本以为那范老先生,定然已被斩杀,孰料如今居然还没有死?
紧接着便是无尽疑惑在他们心间升腾了起来,范老先生居然还活着,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那方二公子不愿下杀手?这可就麻烦了,这范老先生毕竟是一方郡守,哪怕众修已经给他定了性,坏了名,但却谁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向他下杀手,以免惹来大麻烦……
守山宗不杀他,那谁能杀他?
“罢了,罢了……”
而在一片惊惶不安的目光之中,只见范老先生大袖轻挥,低声叹惜,但声音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夫一世为了百姓,一世为了大夏,著书解经,是此,出而为官,是此,救治灵井,是此,即便……即便是化身鬼官,斩杀妖邪,同样也是为此……”
“哗啦啦……”
无数眼神惊愕难解的看向了空中。
承……承认了?
他居然当众承认了自己是鬼官?
无法形容,这时候整个清江城的上下人等,眼神是何等的精彩……
“而今事发,老夫已无颜再立于世,是时候兵解而去了……”
而范老先生感受着那些目光,心间是何等轻蔑,且不去提,他的声音却还稳稳当当:“然老夫私刑诛邪,犯了大夏之律,但却自忖,从未对不起这一颗赤诚丹心,今日老夫自去,非是畏罪而亡,只愿老夫一命,可唤得天眼看世间,给我大夏,给天下百姓,换得一缕生机……”
“今有一道遗策在此,愿诸同道深省之……”
“……”
方寸没有去看,听着范老先生那些话的清江炼气士与百姓们,是何表情。
他已借着散乱的云气,缓步走到了城边,进入了早就已经停泊在了此处的法舟之中。
他听着范老先生慷慨激昂的讲着那些大义凛然的话,便如他生前讲了无数次的那样,然后听见了那位老先生大呼三声“吾去也”,紧跟着便是满城之人的惊呼与大喊之声……
“走吧!”
他低低叹了口气,向前面的小青柳说着。
法舟开始轰隆浮空,缓缓前去。
“犬魔、鬼官、灵井……三件事,我都做完了!”
方寸在这时候,心里暗暗想着,也是同一时候,他看到了小狐狸惊恐的目光。
舟外的凉风吹了进来,方寸端坐不动,白发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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