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修行者躬身行礼,然后平静的走出了这处院落。
这处院落所在的街巷地势很高,或许街巷的身子底下以前是一座小山岗也说不定,所以此时这名青衫修行者只需要略微的挺直身体,他的目光就能很容易的看到这座城的很多处边缘。
长陵是一座很大的雄城。
相比韩赵魏这些强大的王朝的都城也不逊色,它的人口甚至超越了其余各国任何一个都城。
只是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朝气蓬勃的这座大城,其实却充满了腐朽堕落的味道。
极少数的权贵门阀如同巨大的抽水车,将整个大秦王朝各地的财富源源不断的抽取到这里,堆积在他们的手中。
八百里关中,还有更为偏远却更为辽阔的边地,不只是财富,哪怕是人才都在过往的数十年里汇聚而来。
权贵门阀太富有,而民众太困苦,这座城看上去极为雄伟,而各地的城很多破落,一座城无法代表一个王朝的面貌,便是如此。
此时阳光下的这座雄城的边际甚至没有城墙,看上去是一往无前的扩张之势,然而寻常的民众不知,但他这样的人却是十分清楚。
在五年之前,这座城的格局落定,建造与之匹配的城墙便已迫在眉睫,然而五年过去,却是依旧无力建造。
那极少数的权贵门阀自然拥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来建造这样的城墙,然而谁来领头,谁来出钱?
连帝王都无法直接操控这样的事情,五年未决,这个王朝自然便有了很大的问题。
……
任何光鲜的背后,都有可能是龌龊的污秽。
很多人其实都看得到,然而很多人都不会想要去改变,只会想着从这样的游戏规则之中鱼利,同流合污。
不只是长陵,秦地的所有城都是这样,哪怕是偏远到没有多少归属感的边城。
王惊梦看着眼前的这条街巷沉默不语。
他见过荒年里身上生满烂疮的穷人在路边等死,看到有些妇人将自己亲生的儿女遗弃在富人家的车马旁边,也见过为了半个发臭的馒头而打得头破血流的几个老人。
只是他以前没有见过一些看上去还算精壮的男子像牲口一样被绑着,就被人在那里叫卖。
“我劝你不要管这些闲事,其实行侠仗义这种事情不宜多做,至少这次不要去做。”
一个声音轻柔的在王惊梦的身后响起。
王惊梦转身,看到是一名只比他年纪略大了一些的少年,身穿着一件纯黑色的衣衫,头发梳理得很亮,看上去极为干净,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身形显得瘦弱且有些病态。
“我知道你,你之前刚刚杀了一个叫孟琼的剑师。”
这个少年对着他微微颔首,认真道:“但这次不同,这些人其实和卖他们的人贩子其实也算是一伙的,就算过往的商户有些要用劳力的,买了他们回去,这些人偷些货物逃走也就算了…人贩子和一些马贼也有勾结,若是这些商户手段也比较狠辣,那便是马贼出手袭击商队。”
王惊梦不知道这名少年是什么意思,只是静静的听着。
这名少年看着他接着道:“马贼,修行者…只要能杀人的人,一般都会被人所用,他们的背后即便没有师门也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行侠仗义是好事,但就像是取茧抽丝一样,恐怕丝线越抽越多,怎么都抽不完。你若是不怕麻烦也可以,只是有些人的报复手段你也很难想象,比如有些马贼,他们的人若是被你杀了,他们却不向你直接复仇,因为杀你很难,他们会直接对你帮助过的人动手,这样那些人会更怕他们,今后更不敢和他们做对。你也应该明白,你帮得了一时,也帮不了一世。你也不可能一直留在某个地方,看院一般看着。还有…就算是穷凶极恶的马贼,其实若是每个人都可以过安生日子,舒舒服服的吃喝,哪里会去做刀头上舔血的营生。很多马贼原本也是良人,或者也是激怒之下惹了事情,便获罪不得不做马贼。”
“嗯。”
听着这名少年说了这么多话,王惊梦听出他是好意,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他这样平淡的反应却是让这名少年觉得十分古怪,反而愣了愣。
“我原先也不准备出手做什么。”
王惊梦将目光从那些人身上收回,看着这名少年说道:“和孟琼交手过后,我做很多事情便会多看一看,多想一想。”
少年皱了皱眉头。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皱眉。
“无论如何,多谢你的好意。”
王惊梦却是看着他说道,“猛兽害人,多半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受了威胁,或者只是纯粹的要吃东西,要活下去,但人杀人,却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原因。”
少年眉头没有舒来,他更不明白王惊梦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只希望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人尊重,希望每个秦人都爱憎分明。”王惊梦说道。
“很理想化,有些幼稚,听起来却很好。”这名少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是这么觉得的,所以他这么说了。
他笑着看着王惊梦,道:“我是李思。”
王惊梦看着这个在阳光下显得很明媚的少年,也笑了笑,道:“我是王惊梦。”
“很高兴在这里遇见你这样有趣的人。”
李思道:“当然有趣不是贬低…我的真正意思是,很少会遇到这么有主见,有这样的想法的人,而且我觉得真的不错。”
他觉得王惊梦有趣,王惊梦觉得他也很有趣,于是问道:“那你有什么想法。”
李思觉得这种对话本身似乎有些幼稚,但是他还是认真的说道:“一柄剑管不了太多事情,以暴制暴也解决不了太多的问题,关键是要有一种规矩,能让所有人都要遵循,而犯了罪过的人,则一定会受到惩罚,连那些权贵都不能例外。”
“你的意思便是严法治。”王惊梦一副原来如此,但也不过如此的样子。
李思怔了怔,他微微皱起眉头,肃然伸手点了点一个方位,道:“和我们毗邻的韩王朝便是以此强盛,先前韩王朝和我们秦相比也不算太过强势,但只不过用了十年,只是十年而已,现在对于我们秦而言,却已成虎狼。”
他顿了顿,看着王惊梦依旧不显意外的样子,眉梢微挑,坦诚道:“你在这边地行走,我原以为你见识不多,根本不知道这些,也想不到这些。现在看来反而是我显得浅薄无知了。”
王惊梦很喜欢他这种坦诚,也很喜欢像他这样有梦想和在阳光下显得很明媚,很像握拳干一番事业的人,他自己也认真道:“我和这里寻常的猎户不同,他们需要用很久的时间才能让自己和家人吃饱,但是我用很短的时间就可以让我在接下来很长的时间里不愁吃穿,从三四年前开始就是这样,所以闲暇的时间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你说的这些事情,我看书看过一些,听人也说过一些。”
李思听得很认真,他听着王惊梦说完这些,微微沉吟,道:“只是我看你似乎并不以为然。”
王惊梦也不掩饰,点了点头,道:“我老师和我说过,不同人有不同的修行方法,因材而异,我也十分认同。相同的剑招,用在不同的敌人身上,用在不同的时候,起的效果便很不同。两朝处境不同,应该不能一概而论。之前我就听很多从韩境归来的商队人说过,有法不依如何?那些人说在韩不敢不依,因为要持法而治的那人连韩帝都不敢不听,那人座下有很多强者,谁不服就把他打服。所以在我想来,要想所有人听你的,那必须有人将所有人全部打服才行。”
“哪有人能够将所有人全部打服。”李思下意识回了这一句,他这句话出口时,心中却又觉得王惊梦所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那人也不可能一个人将所有人打服,跟着他的也有很多人。”王惊梦回答的却是认真。
李思深深的皱起了眉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所以无论想做什么,都必须有一个这样能够将所有人打服的人来帮忙。”
王惊梦不再说什么,这在他看来是最浅显的道理。
以前山中的猎物在遭遇一些几个人都无法对付的猛兽时,便是召集更多人,更多人一起对付。
“真的很高兴遇见你,之前我老师也一直和我说,太过有梦想的人便往往幼稚,而且往往孤独,但我现在觉得,这种人不是天生曲高和寡,不是天生没有朋友,而是需要更费劲一些找,而且一个孤独而觉得可以自我牺牲来成大事的人,往往成不了事。”
李思认真的对王惊梦行了一礼,然后问道:“我要去长陵,你准备去哪里?”
王惊梦道:“我要去齐云洞。”
“那里穷乡僻壤,靠得近的只有一个苘山镇,而且有些乱,所以你去是有修行之事?”李思皱了皱眉头。
王惊梦点了点头。
李思道:“将来若是在长陵相见,便是真的有缘。”
王惊梦微躬身回礼,道:“好。”
他是极为聪明的人,听明白了李思这句话的意思。
一般而言,像这种分别,对方都只会说,那有缘在长陵再见。
长陵是秦的王城,也是秦境最大的雄城,最精彩多姿的地方,身为修行者,便很有可能最终会来到长陵。
但李思说若在长陵相见,便是真的有缘,便让他听出李思到了长陵之后便也可能危险和困阻重重,将来他若是到长陵时,李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好的活着。
所以那时若能再见,便是真的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