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峰的试剑大会也已接近了尾声。
乐柔知道自己夺魁无望,为了不与宁小龄比剑丢人,在早一轮的试剑中便假装失手,输掉了比赛。
她回想起两个月前励志要揍宁小龄一顿的宏愿,捂着自己的脸,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
而最初对于宁小龄质疑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场间便没什么人说话了,只是沉默地看着那看似娇俏可爱的少女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击败对手,然后礼貌性地鞠躬,收剑。
她一开始愿意与人多过些招,是在等师父找回师兄,但是陆嫁嫁迟迟不归,让她心中的担忧越来越重,她对于比剑再无半点兴趣,只想快些结束,然后去寻师兄。
于是她的剑便也显得有些不留情面。
那雷霆般的剑招里,大部分弟子根本走不过三招便被击败,而宁小龄才来剑锋修行四个月这件事又不停地打击着他们,他们只能以宁小龄在那临河城中以险些身死才换来机缘来宽慰自己。
富贵险中求,但修仙者最应惜命,大部分有望仙途的人都不愿意做会威胁到生死的冒险。
最后的决战依旧是宁小龄与徐蔚然。
徐蔚然见过宁小龄先前的那几剑,他自我权衡了一番,心中灰冷,他知道自己不是宁小龄的对手,之前险胜她一次虽已值得骄傲,但他心里如何能甘心呢?
这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凭什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站在这么高的位置?
徐蔚然心中激起了无名怒火,他看着高台上那柄白银铸成的剑,他想起了师父离开去寻找那个根本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想起了方才宁小龄出的每一剑,最后视线凝聚,他望向了少女清清冷冷犹有稚色的脸。
他神色恍惚,似在她身上看到了师父的影子。
可她才多少岁啊?怎么就有这样清傲的气质?
徐蔚然平日里为人温和,在众弟子中境界高强,却不骄不躁,深得大家的尊敬,几乎是公认的南承之下第一个人。
但那终究是身居高位之时的亲和,他内心的倨傲与好胜终于在今日被激发了出来。
他握着手中的剑,忽然觉得今日自己的剑可以斩得极快极快,击破一切。
他心念一动,知道这是破境的征兆了。
雅竹才一出声,徐蔚然的身影便急切地动了。
他拎着剑一步跨上,蹭得一声灵巧跃起,身子划过一个极妙的,挑不出任何瑕疵的弧度,拖出了一片残影。接着他手臂屈收,长剑贴面而回,映照出了他冷冽的脸,两者同为一色。
在场的弟子也为他的气场所震,他们从未这样子的徐蔚然,连与他关系极好的乐柔和云择都吓了一跳。
空中蓄势不过一刹,卷起的袖子下,徐蔚然手臂的肌肉缠丝般紧绷起来,那个瞬间就像是蛰伏野草间多时的毒蛇,在一个绝妙的机会闪电般展露出了它的毒牙。
宁小龄在他跃起的那一刻便闭上了眼。
她没有去想该怎么赢,而是在想如果此刻立在这里的是师兄,他会怎么做?
徐蔚然没有时间发动剑锁,这一剑若是宁小龄想躲,那她不用费太多力气也能躲掉。
若徐蔚然这嫉恨之火燃烧的一剑落空,那他接下来绝无刺出第二次这样凌厉剑招的可能。
但宁小龄没有躲,她选择了与徐蔚然拼剑。
她本就被对方夺去了先机,此时蓄剑已晚,强行拼剑只会增加她输的可能性。
但她并不在乎输赢。
天空中明亮的光线落到了她的背上,照得她白暂的皮肤要融化了一样,但很快,这抹如雪的颜色被夺去了光彩,一道冷冽的白光凭空亮起,如一道白银融成的铁索横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剑索?”雅竹轻轻咦了一声,剑索与剑锁一样,都是定住他人身形的道法。
长锁如蛇,滑过了宁小龄的眸前,她此刻的脸也很冷,与剑光相映时便像是严冬腊月里屋檐上两片孤独相对的冰棱。
剑索滑过的那刻,徐蔚然积蓄已久的剑势也已攀至了顶点。
两者相撞,剑气如两道相对的瀑布冲撞到了一起。
雅竹神色一凝,随时准备出手。
两者的剑光相撞相融,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将两个人的身影吞了进去,接着光球破散,剑光碎成了无数片,像是散落的鹅羽,在峰顶悠悠地飘坠着。
峰高风寒,午后的阳光也透着难言的冷。
剑光散尽时,宁小龄的眉目清晰无比,徐蔚然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前,看不出有什么伤。
宁小龄说了一句承让,接着徐蔚然便单膝跪倒,捂着胸口,拭着嘴角的血。
众位师长纷纷点地掠上,为徐蔚然治疗伤势。
徐蔚然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心中的锐气已被磨去了大半,再次开口时,话语中只是透着淡淡的不甘:“你……究竟凭什么?”
宁小龄说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回答:
“凭我是师兄的师妹。”
她说完这句话,却像是丢了魂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而是捧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方才的清傲仿佛只是拙劣的伪装,于这一刻尽数褪去,露出了那颗柔软的心来。
接着周围越来越安静,没有人来劝说她,也没有来宽慰她,只是安静。
这种安静让宁小龄也觉得不对劲起来。
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她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跃了起来,噙满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宁长久模糊的白衣。
她觉得自己在做梦,淡绯的唇轻启,道:“师……师兄?”
宁长久嗯了一声。
宁小龄如释重负,在所有人的眼中扑到了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宁长久有些不明白,他原本以为误了师妹的试剑会,她应该会责怪自己几句,此刻他却分不清宁小龄到底是高兴还是伤心,只是觉得她好像长大了一些。
宁长久看见了那最后的一剑,很是欣慰,他如哄孩子睡觉般拍了拍宁小龄的后背,轻声赞许了她几句,但宁小龄却又一下挣开了他的怀抱,擦着擦不干净的眼泪,连忙道:
“对了!师兄你刚刚去哪里了呀?师父还在找你,快去找她,别让她担心了!”
宁长久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找的,只是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他应了一声:“好。”
两人很快离去,那柄象征着荣誉的白银佩剑留在了他们的身后,像是秋霜打过的叶子。
直到这时,几位师长和眼尖的弟子才发现,那宁长久的腰间,外面弟子的木牌已去,换上了内峰弟子才能拥有的玉牌。
……
……
陆嫁嫁背系绳索,腰系数柄僻邪的银刃,她纤细的腰肢被一下勒紧,在宁小龄与徐蔚然最后一场比剑落幕时,她已签好了峰主禅让的文书,沿着石壁一点点滑入峰谷之中。
这峰谷太过深邃,以她长命境的御剑,无法在这般深邃的峡谷里攀援上那样的高度,所以只能借助绳索。
陆嫁嫁的清美的背影滑入黑暗之中,翻腾的黑雾拽着视线下坠,而她像是雪一样消融在了漆黑的潭水里。
许久之后,隐峰中渐渐沉静了下来。
“你们谁也不说话,那就由我来斩索吧。”一个身穿灰袍的长老站了出来。
他的个子很矮,头发带着一簇红色,先前始终没有说话,隐没在人群里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你在说什么?!”立刻有人寒声质问。
灰袍长老背有些驼,他双手负后却有几分宗师风度,他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讥笑道:“装什么装?先前催促陆嫁嫁写禅让文书,现在又来伪装好人,怎么?是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其余几位隐峰中闭关的长老神色各异。
有人望向了灰袍老者,说道:“文书上说得明明白白,峰主死后,便由严舟师叔接任峰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
灰袍老者说道:“我们心里都清楚,严舟也快死了,严舟死了之后呢,峰主之位岂能平白无故空着?”
“我只是不明白,峰主对自己徒弟好,何罪之有,要你逼得她身陷死地?”
“何罪之有?当然有罪!”灰袍老者说道:“宗主离开之前怎么说的?说这缠龙柱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入的禁地,哪怕她身为峰主,擅自闯入也是罪!”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你们不是也没说?”
灰袍老者淡淡一哂,道:“既然各怀鬼胎,就别装光明正大,怪就怪这女娃子没拜上一个好师父,当年她师父欠我们太多,就由她来还吧。”
上一辈的恩怨纠缠再次被放上台面,许多人沉默不语,便当时了结那些恩怨的默许了。
但依旧有人站了出来,那人一身青衣,看上去似是个年轻的谋士,脸上带着些许发白的病态,他拦在了那系着铁索的峰石前,道:“我不同意。”
灰袍老者像是早有预料,说道:“你是唯一与那老东西交好之人,我当初就不明白,你恩情也报了,护峰也护了这么多年,为何不愿回到守霄峰?你这份骨子里的执拗早晚会害了你。”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道:“老峰主之恩情,一生难尽……何况陆嫁嫁在救人,我们身为峰中元老,便应替她挡好背后的刀。”
灰袍老者冷笑道:“她值得你这么做?我们异心如此,她却还是一意孤行下峰,生得玲珑剔透,心思却七窍堵了六窍,有什么资格当峰主?”
“她还年轻。”青衣男子叹息道。
灰袍老者轻轻点头:“她确实年轻,但我不愿等了,若她是紫庭境,我今日不会有半点心思,可区区一个长命,还能有何依托?对了,先前你说要替她防好背后的刀,你自己……防好了吗?”
话语的尾音里,一柄刀抵住了青衣男子的背心,男子一言不发,许久后才叹息道:“你也觉得我做的是错的?”
以刀顶着他的人不说话。
青衣男子依旧不甘,问道:“谁允诺了你?谁能允诺你?”
“你永远也想不到的人。”那人只是干涩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彻底闭嘴了,只是固执地拿刀抵着他。
灰袍男子环视一圈,说道:“斩索。”
“等等!”
身后又有人大喝。
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跑了出来,他拎着一把破剑,身上散发着难掩的剑意,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把剑。
他是南承,穿着内峰弟子的装束,没有人认识他。
“你们想对我师父做什么?”南承厉声喝问,别说他剑胎未成,哪怕大成,也断然无法弥补境界的不足,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拔出了剑。
灰袍老人看了他一眼,点头道:“陆嫁嫁教出来的好徒弟,后生可畏,我不杀你。”
说着他手指一点,一股无形的波撞上了南承的胸口,将他身上的剑意瞬间打散,撞上了一根石柱,并将他死死地压在了石柱上。
仅仅一指,他便让年轻一代的大弟子再无再战之力。
就像是先前他强练剑体堕境一样,他再次感受到了绝望,而这次绝望更加黑暗,他要眼睁睁看着师父被他们葬送在深渊里。
“住手……”他无力地喊着,怎么也无法挣脱。
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灰袍老人并未放在心上,他转过了身,又问了一遍:“还有谁反对么?”
死一般的沉默。
灰袍老者没有再说下文,也没有去斩断铁索。
众人疑惑地望向了他。
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剑尖。
他低下头,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一把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他想不明白这柄剑的主人是谁。
他只是有些后悔,当年没好好听老峰主的羞辱,将体魄练得更好一些,这是他一生中关于体魄吃的第二次亏,也永远不会有第三次了。
剑光一动,猛地搅烂了他的身躯,血水飞溅。
老人倒下时,人们才发现,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以极其古怪的姿势将剑刺入灰袍老人的身体。
他将剑收回,手腕一振,剑上所有的血如钢柱般弹散开来,剑刃银亮如新。
“我反对。”他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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