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搞反了
贺云章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站在机场的雪地中跟方文洲打起了电话。
聊的都是关于江洋。
这几年来,自从方文洲到了华洲副市长这个级别,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有过几次人事调整和调动,但全部都跟“方贺”二人组没有半毛钱关系。
就连石山县的县长都调到市里土地局做一把手了,俩人依旧是纹丝不动。
经济快速发展的这些年,人事调动越来越频繁。
对于商人们来说机会多,对于他们这种端着铁饭碗的人来说机会同样也很多。
但眼看方文洲头顶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贺云章都有些坐不住了。
说到底,他是为方文洲从心底抱不平。
远的不说,就拿之前方文洲的老对手曹树平来举例子,人家现在都已经到省里去工作了,原来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方文洲和曹树平还能比划两下。
而现在,方文洲连跟曹树平“对话”的权力都没有了。
甚至在华洲市里的娃娃们都编了个顺口溜:
华洲一班又一班,
老方还是当老三,
老二的位置天天换,
老方一腚一穿三。
而这所谓的“一穿三”,就是暗指方文洲在他老三的位置上活生生的熬走了三个上级,那老二的位置都没有轮到他来做。
论政绩,论能力,又或者是论智慧和头脑,方文洲都不比任何一“班”的领导差。
但他的位置死活就是“拔”不上去。
这主要跟方文洲的性格有关系。
任何一“班”的人,都会选择一个大腿去抱。
就比如曹树平,一路就是跟着丁云松和邓朝中。
老丁往上爬,曹树平就跟着往上爬。
老丁要是倒霉了,不管曹树平屁股干净不干净,那肯定也算是到头了。
这已经成为了这个“圈子”里的常态。
但方文洲偏偏不。
他的这种性格用东北话讲,就叫“隔路”。
跟“正常”人不一样。
方文洲不仅不抱别人的大腿,他也不让别人抱他的大腿。
一路走来混的个没有“老大”,也没有派系。
所有的所有都从实际出发,从“干事”出发。
只要是跟建设华洲有关,只要是他想干的事有关,他甚至可以跟他的领导吵的面红耳赤,却因为某个不受待见的“流氓”捐款修个路而跟那个“流氓”成为朋友。
在方文洲眼里,只要是对造福百姓有关的,都可以与之亲近。
甚至能先用了人家,反手再把人抓进去。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路子野的就连贺云章都是心惊肉跳。
也正是因此,方文洲这一路得罪了太多人了。
整个华省的区域范围内,但凡提到“方文洲”三个字,不知道有多少人牙齿咬的咯吱响,可见其人缘之差劲,让人瞠目结舌。
正应了那句话:
官道,
与民亲近,定与官疏远。
与官亲近,定与民疏远。
在这一点上,方文洲显然选择了前者。
且毅然决然。
贺云章作为他的秘书有苦难言。
这几年听起来他方市长的头号大秘在华洲应该算是够威风了,但是实则他这个秘书连地方上都没有一个县长的秘书面子大。
很多次到地方上去考察和指点工作,都被大大小小的铁饭碗们给了冷板凳。
那板凳冰凉,坐的贺云章屁股蛋子生疼。
而方文洲更是不受待见。
尤其是到了地方上,那些人表面上恭恭敬敬听话的很,但是转头就是一口唾沫,外加一句:什么玩意儿。
事实证明。
干这一行若是没个派系没个群体,若是不“抱团取暖”,根本混不下去。
方文洲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没人从上面拉,也没人从下面推。
不仅如此,大大小小的领导还得罪了一大片。
说难听点,华洲其他领导班子们的私下聚会,方文洲和贺云章连个消息都听不到,就更不用说进门了。
把一座城市的老三活生生干成“阿三”的,除了他方文洲,贺云章几乎没听到过打听到,江洋这次与“陆派”之斗,去了很多人“捧场”。
先不说华洲的直系大oss邓朝中和丁云松去了,就连京都的核心要员丕卿也更是出面亲自主持这次的恩怨。
如果方文洲这次去了,不仅是一次跟邓朝中、丁云松之类把握关系的机会,而且说不定还能跟丕卿之辈结识一下。
但凡丕卿那种级别给个机会,方文洲在华洲还不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话又说回来了。
他方文洲跟江洋的交情也算是不浅,江洋出了事情,方文洲就算帮不上忙,到场露个面也能让人心中有些暖意不是?
可方文洲偏偏在那个关键的时候选择了下乡考察。
并且让贺云章直接回复江洋:没时间。
多一个字都没有。
仔细想想,如此做法人家江洋生气也就见怪不怪了。
电话里,就连方文洲自己都说:“我这里有事儿的时候啊,他江洋总是及时出现帮忙解决。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石山县的时候要不是他把农民的出路解决了,把县里的基础建设搞了,我还未必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现在他出了事,我却没有帮他,甚至连个面都不露。”
方文洲笑呵呵的道:“他心里不舒服很正常。”
贺云章沉默片刻,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拧动钥匙,发动机启动。
灯光照亮了鹅毛大雪,贺云章靠在椅子上,淡淡的道:“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不去京都,那明明……”
说到这,贺云章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去干什么。”
方文洲笑的依然轻松:“去站队?还是去拉关系?”
贺云章沉默。
方文洲道:“陆开明那种级别的人,我方文洲和你老贺去了能干什么?”
“再者说了,以我跟他江洋的交情,若是邓朝中和丁云松这些人不去,我一定会静静的听着,点燃一支烟。
“老贺。”
方文洲淡淡的道:“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委屈了。”
“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比起那些挣扎在底层的人们来说,咱们一点都不委屈。”
“咱有啥好委屈的?”
方文洲的声音低沉:“中华烟抽着,几十万的车开着。夏天坐在空调屋里,冬天有暖气。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就能拿着不薄的工资,享受着高人一等的待遇。”
“这都是用底层人民的血汗换来的。”
“是人家养着咱。”
贺云章抽烟抽的猛,一口接一口。
“人家凭啥养着咱?”
方文洲问,继续道:“凭啥任劳任怨的用血汗把咱捧在手心里,爱戴咱,拥护咱,把咱高高的举起来?”
“咱得干事儿。”
“干实事儿。”
方文洲道:“吃谁的,喝谁的,用谁的,就得为谁办事儿,这是老祖宗留下的道理。”
“工资,不是邓朝中发的,也不是丁云松发的,更不是那所谓的“上面”发的。”
“是老百姓给咱发的。”
方文洲稍作停顿,继续道:“说到底,我们要看老百姓的脸色,而不是看领导的脸色,看上面的脸色。”
“他们都搞反了。”
“这个世界,颠倒了。”
“事实上,我一直也是这么做的。”
方文洲深吸一口气,淡淡的道:“自从选择了这条路,踏上这条漫长的旅程以来,看清了局面以后,那时我就已经放弃了往上爬的想法。”
“拿多少钱的工资,就干多少钱的活。”
“让***村长,我就干村长该干的事儿。”
“让***县长,我就干县长该干的事儿。”
方文洲轻笑:“现在我都有机会到市里来干事情了,已经很满意了。”
“我很忙,每天都很忙。”
“我也很充实,觉得每天都有解决不完的问题,做不完的事情。”
“除了讨好那些给我发工资的人,我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去讨好别人了。”
方文洲继续道:“在我眼里,无论是丕卿还是邓朝中,丁云松又或者是曹树平,跟我,跟一个村长,并没有任何区别。”
“都只不过是老百姓顶住压力,才让我们这群人有机会不去种地,不去工厂,有机会抽出时间来坐在办公室里高谈阔论,有机会为这个大家庭和集体寻求一个更好的明天。”
“如果你要真的问我有没有压力。”
“我会回答……”
“有。”
方文洲的声音很轻:“我怕我对不起我现在的待遇,对不起我手里拿的这份工资。”
“每次下乡,看到农民与我在生活中的差距,我的心就会痛一次。”
“我着急。”
方文洲深吸一口气:“我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让农村人和城里人一样,让老百姓奔小康。”
“最起码,他们付出的劳动力和收成是成正比的。”
“不然,我会觉得我的脸在发烫。”
说到这,方文洲再次笑道:“先回来吧,他不愿来喝茶就算了,我们自己喝。”
“可临东县灾区的事情……”
贺云章终于说出了心思。
方文洲道:“放心吧,他江老板若是真的跟我生气了,就不会说出那些话了。”
贺云章再次不解。
方文洲喃喃的道:“这人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他对你客气有佳,恭恭敬敬,甚至是点头哈腰若即若离。”
“那么就证明他已经彻底从你的世界中离开。”
方文洲道:“你以为他回来是为了灾区的事情吗?”
“不。”
“他是为了安老爷子的忌日。”
方文洲笑道:“初十之后,就初十之后。”
“正好。”
方文洲声音大了些许,笑意更浓:“我也很想看看,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
“ps:这两章六千字啊,跟三章没啥区别。
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