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宫前,人群在风雪中沉默。
童如石微笑望着贺梓等人。
虽然开局不利,但他确实握有更多筹码,他有信心,不凭武力,只凭这些筹码,也足够他取得胜利。
头顶忽然传来风声,随即一个盒子从天而降。
紫檀木雕九龙,盒盖正中镶宝珠。
因为抛掷,盒子已经打开,滚出玉轴黄缎卷,一角银色飞龙绣。
众大员齐齐变色。
这是最高等级的圣旨。
段延徳更是呼吸急促,他亲手捧过这个盒子——之前陛下出禅位诏书,令他和贺太傅亲自将之奉于太庙。
贺梓变色,立即上前捡起盒子,但是手指刚碰到盒子,盒子和圣旨,就化成了一片飞灰。
散在他和在场所有臣子眼前。
有人在大笑,落在童如石身后,童如石微笑,道:“看,所谓的传位遗旨,现在也没了,你们也就拥有了改立新帝的资格了。”
先帝暴毙,未留遗旨,唐王孙力挽狂澜,受众臣推举登临帝位。
这理由他已经帮这些沽名钓誉,一辈子都最怕如刀史笔的大儒们想好了。
很合适。
谁也不会在这样的结果面前遭受非议。
他看着对面并没有露出怒色的人群,轻声道:”我知现在要谁带头出来拥戴我,有点难。我既承诺护住诸位,自然包括诸位的脸面和声名。”
他一指众人脚下,对身边李大娘道:“大娘,劳烦你在众人脚下画个框。”
又对众臣道:“画完这个框,诸位就是我的人了。”
文臣好名,顾忌又多,众目睽睽之下,要谁先带头来向他称臣,这个难度有点大。
就算心动,也未必有这个勇气第一个走出来。
没关系,他善良,他来成全他们。
他画这个框,将未来的臣子都框进去,这样,为难的,需要勇气的事,就变成了要跨出这个框。
换个方向,心态就不一样了。
经此一事,大家便可以看出他的体贴,不是么?
李大娘抬手,指尖迸出无形气流,地面雪花激飞,转眼又落下。
贺梓脚下,忽然出现了一条线。
众臣紧张地看着那条线,也看着贺梓的靴子。
半旧的黑色靴子,纹丝不动。
童如石眼底笑意更浓。
李大娘的线画得很快,雪花飞溅,扰人视线。
几乎眨眼之间,就要完成那个框。
夏侯淳的怒吼响在他们身后,“诸位大人!”
没人说话,没人动,众人还在看贺梓,又似乎在讶异,反应不过来。
线一折一折再一折,很快就要画到最后。
最后站着顾小小和宫主。
顾小小目前只在户部做个主事,官职低微,很自觉地站在最后。
线画到他脚下,马上就能合拢。
童如石抬起手,准备作个感谢的揖。
忽然一双靴子动了。
抬起,跨过即将汇合的线,轻轻地,走到了线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转了过去。
看见顾小小毫不停留地,跨出线外,不仅跨了出去,还用靴子擦了一下周围的线,不仅擦了线,还对着线内吐了一口唾沫。
他垂着眼睛,不看任何人,语气里破天荒地藏着愤怒和狞恶,“这么恶心的圈子,诸位大人,还打算呆着吗?”
他话音未落,一双小巧的靴子,立即也跳了出去,不仅跳出去,还把她周围两个官员也拽了出去,笑道:“哎呀,恶心死了。”
那两个官员被宫主拽得一个踉跄,险些趴雪地上,无奈地爬起身,拍拍膝盖上的雪,道:“你急什么急。”
顾小小的脸色好看了一点。
童如石放下手,瞟了顾小小一眼。
那边寥寥几人站在雪地里,看起来很是孤独。
他微带几分轻蔑地,看向还在圈内的顾尚书,道:“尚书睿智,惜乎虎父犬子。”
顾尚书微微一笑,道:“犬子生平第一次特立独行,老夫瞧着甚是感慨。”
童如石有点摸不着他的意思,转向顾小小,道:“你愿意站那,就站着吧。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为色所迷。”
顾小小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说你不配还不服气,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太女。”
童如石冷冷道:“我不觉得现在这种情势,谁有资格说这句话。”
“谁都有资格。不能评判大势,还不能评判懦夫了?”
童如石脸色阴沉,几分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说,皇太女十六岁出京,一到滋阳就破了大案,保住了至宝渊铁,拦截了辽东王的野心,东明筑堤,保住了下游百姓的性命,揭破了萧家买卖人命的育婴堂。破了鬼岛之谜,坏了和海盗勾结的萧必安的大事,解救狄一苇于萧家陷害中,永平再救狄一苇,助狄一苇力挽狂澜,收复军权,五色原之战大败辽东;帮助西戎王夺回权柄,从而获得了西戎的忠诚和翰里罕漠,派专人治理翰里罕,后者丰富的矿藏和地域必将造福后世,亲赴燕南,整治黔州官场,半年收回燕南。其间她一步步削弱把持朝堂的权臣力量,最后,她掀翻了萧家。”
“这些,都是在短短两年内,她做到的。”
“她做过仵作,做过巡检,做过学生,做过水手,做过将军,做过谋臣。她执得贱役,也坐得朝堂,更上得战场。她受过无数伤,吃过所有人都没有想象的苦,她坐在人间至高位,却并非天赐,每一步都是踏着血与汗过来的。”
“而你呢,你做了什么呢?你在跃鲤书院里,像个幽灵一样,只敢在背后窥视揣摩着太女,看着她进院短短时间便获得了所有人的爱戴,嫉妒无能狂怒;你手握高手力量,却从未让这样的力量锄奸惩恶,帮助世人,哪怕明知东明百姓即将遭受洪水无情,铁慈和我们在为百姓苦苦挣扎,你也未曾动念出手过一次;你甚至连自己的部属都驾驭不好,无法逼迫他们对铁慈出手,你便去勾结萧家,勾结达延,勾结辽东,做了任何一个有点血性和良知的大乾百姓都不屑于做的事。”
“满口胡言!”童如石冷声道,“辽东和达延是萧家为了自保而勾结,我至始至终不知情!”
“是吗?”顾小小盯着雪地,神情很内敛,嘴巴此刻却像刀,“不知情你敢只带着这些人来宫中?不知情你敢承诺会让辽东退兵?你一个连自己属下都无法驾驭,连重伤的人都无法拿下,大好的牌都能打得稀烂的总是缩在老鼠洞里的废物,又是凭什么来令城府深沉的辽东王和如狼似虎的达延骑兵退兵呢?凭你爱装逼,还是凭你厚脸皮?”
“你……”
童如石怔怔地看着顾小小,他和顾小小不熟,却也知道这家伙的害羞内向朝野闻名,说话都只敢看地的那种,知道他热衷于替太女操办琐事,他对这样甘于呆在女子后院的男人嗤之以鼻,以往连正眼都没给过。
今日,大雪之中,这个人还是害羞内向,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
但是他第一个跨出了他的圈,擦掉了他的线,眼睛对着雪地,出口的每个字都比雪还冰。
顾小小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转身,对着赶来的,越来越多的臣子。
这些臣子,是祁佑守在宫门口,第一时间派人接应进来的。
当然,顾小小还是看着雪地。
“我就问问诸位。”
“一个利欲熏心私欲至上的人,他配做皇帝吗?当江山有危,百姓困苦的时候,他能做到以天下和百姓为先吗?”
“一个勾结外敌的皇帝,他配坐在这位置上吗?配雪地画框,将天下英才纳于框中吗?”
“一个无论功绩、才能、心性、胸怀都无法和殿下比拟的所谓皇族后裔,你们真觉得他配站在这里吗?”
一片寂静。
半晌,有人鼓掌,大笑。
是夏侯淳。
圈内,顾尚书转头对江尚书,看似淡静实则得意地道:“看,逼一逼,我儿也说得过去。”
江尚书喟道:“说真的,堪为国父。”
顾尚书笑着摇头,对江尚书伸手一引。
两人双双跨出圈子。
兵部张尚书看看地面,皱眉道:“老顾,你儿子骂人就骂人,吐唾沫干什么?差点吐我靴子上!”
顾尚书道:“罗唣什么,赶紧出来,让他给你赔礼。”
张尚书扶住大理寺卿,一边跨出圈子,一边道:“赔礼就免了。这样,我有一女,今年芳龄二八……”
宫主忽然道:“你那女儿,和这盛都几乎所有适龄官宦子弟都相亲过,每次相亲都无疾而终,因为每次她都疯狂推荐《慈心传》,并且要求他们加入妙辞社,每日三次摇旗呐喊。”
张尚书:“……”
圈子里,蔡尚书呵呵笑着,对身边的吏部侍郎举手示意,两人也把臂出圈。
更迟一些赶到的常大学士,吭坑地咳嗽着,出了圈。
谢大学士左右看看,最终默不作声,也跨出了圈子。
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内阁文书和行走,六部给事中、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四品以上绝大多数有资格进宫的臣子,慢慢在顾小小身后聚集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子。
顾小小赶紧再次退到最后,深藏功与名。
但还有一个人没有出圈子。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人,眼神不解。
童如石眼神却绽出一丝希望。
那是贺梓。
最坚定的保皇派,和太女最亲近的贺梓,却还留在了原地。
贺梓的身份和他存在的意义和别人不一样,他代表着天下文人之望,朝堂里一小半臣子都能算是他的门生以及门生的门生。只要贺梓愿意支持他,很多人就不得不重新考虑。
事态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童如石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
贺梓却忽然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童如石站住,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贺梓慢条斯理地倒腾那个不起眼的小包袱,包袱还蠢蠢地打了个死结,他半天都解不开,看得童如石眼睛要冒火。
最后还是贺梓自己不耐烦,掏了把小刀把死结割开了。
那小刀无比锋利,拿出来的时候寒光一闪,几乎碰上包袱死结,立即就断开了。
童如石此时心思都在包袱里的东西上,没注意这些细节,一旁盯着的大臣,好些人眉头一跳。
老贺怀里藏着这么锋利的匕首做什么?
贺梓很随意地看了看刀,笑了笑,收回袖中。
包袱破了,露出一点边缘,玉的光泽,温润地流转着。
贺梓包袱。
人群发出了惊叹之声。
童如石退后一步。
眼前,灰布之内,玉轴黄缎,两边绣银色飞龙。
和方才化为飞灰的遗旨一模一样的另外一份。
“大抵容首辅也不知道,先帝的禅让诏书有两份。一份送于太庙供奉,等待元日昭告天下。一份……我带回了自己府中。”
贺梓笑了笑,“是听了某人的建议。”
他将诏书,对着所有人一展,肃容道:“先帝早在冬月之时,便留了旨意,禅位于皇太女殿下。”
反应最快的祁佑立即跪下,口称接旨。
群臣黑压压跪倒一片。
殿内,赤雪热泪盈眶,领着宫人们拜倒。
这一刻,她明白了先前殿下所说的话。
也明白了何以她从不动容。
因为殿下真的没有担心过。
她强大的自信,源于那些她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留下的每一分印迹。
热血不冷英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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