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走了,慕容蔚靠在树上,心想杀掉皇太女的事宜还是要加紧办才好。
从汝州带出来的人不多,一部分留在他附近随时听候差遣,一部分还要保持和汝州的消息贯通,让慕四继续,到现在也没个回音。
他慢悠悠往回走,在舒爽的夜风中敞开胸膛,想起方才容溥说的话。
其实没全说真话。
其实并不算毫无仿徨和震惊。
男人喜欢男人这种事他没少见识,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从小到大,对于自己的喜好,他清楚得很。
但喜欢叶十八这件事并不是突然发生的,或许在那高塔一跃相拥时,或许在小楼醉酒谈心时,或许在涛头浪尖相遇时,或许在草林大火逃生时,或许在他为他向老四张弓时。
或许在每个相遇的瞬间,仿佛细雨,于无声时绵绵,等到察觉时,衣襟已尽湿。
而他,初初察觉那雨势淋头时,颇为茫然。
对自己的未来,他想过千万种可能,连和皇太女的后宫争宠都想过,也没想到还有这一种。
但之前的追随和试探,不过是随心而为,直到那一夜密林杀兄,他明知叶十八在树后,依旧故我。
想要叶十八看见真正的他。
想要看见叶十八震惊厌恶的眼神。
想着这些年遇见过的各种厌弃的姿态神情,出现在那个人身上。
想着他就此决然而去,如那之前信任爱戴过的许多人一样。
想要他明白,他这盏美人灯,燃着尸油的蜡烛。
如此,也就死心了。
他故意看着四哥奔向那树后。
等着叶十八相救,斥责,决裂。
然后,叶十八扼着老四的咽喉,一步步,出现在他面前。
他踏着黑暗,却像披光而来。
他们并肩站在林坡前,看老四在生死边缘挣扎,他等着那一声质问,却听见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需要我帮忙吗。
过往十八年,无数次险死还生,在那些血色困苦之中挣扎时,从未有人这般和他说过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动心如绵绵细雨,不知何时而起,爱却生于电光火石,白驹过隙之时。
一霎间,天光便亮了。
天地豁然开朗。
之前他问自己,男或女,重要吗?
现在他想。
自幼以男作女,性别颠倒,对他本就不是很难接受的事。
就是那句话啊。
喜欢,就好了。
……
当晚铁慈一直没睡,坐在庭院里,拿那根羊肉串的铁签划字。
丹霜一直默默跟在她身边,她知道皇太女的习惯,太女一旦遇上犹豫难决的事,便会这样默默画字。
但帝王城府,便是无意识地瞎画,也不会写下任何能让人认出的文字。
所以丹霜也不看,只默默陪着,不让人打扰。天快亮的时候,她去给太女送水,小心地绕过满地的乱画痕迹,无意中一瞥,忽然一顿。
那些满地鬼画符中间,隐约有几个完整的字。
容蔚。
一遍遍,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线条之中,看似随意实则深切地镂刻着。
丹霜在这一刻忽觉心惊。
她不动声色地走过,按规矩不能破坏主子画的字,她便足下用力,每一步都铲起沙土,覆盖了那名字。
铁慈一边画一边随手接过水,头也不抬地吨吨喝光了。喝完将签子一抛,往后一躺,伸长腿瘫在石凳上,双目望天放空。
丹霜趁这个机会,双手背在身后,靴跟拼命蹭蹭蹭。
铁慈似乎没发觉她的动作,忽然道:“丹霜,问你一件事。”
丹霜心中一跳,脚下停住,“主子。”
声音紧绷。
铁慈动也不动地道:“如果一件事,对你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坦白。但是你如果坦白了,也许这件事就再也办不成,你的全部努力都会付诸流水,还会伤害别人……你怎么做?”
丹霜又开始心跳……心虚,满耳听见的只有“坦白”二字。
主子说的是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事么?
坦白……坦白什么?
主子要对那人坦白心意么?
可是她已经定了辽东王的儿子了啊,辽东王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便退婚,弄不好人家就找到借口出兵了。就算不出兵,太后和萧家也会大做文章的啊。
那可真是一番努力全部付诸流水了。
丹霜立即道:“不坦白!决不能坦白!您到得今天谈何容易,怎么能就为了一个……一个那什么,就前功尽弃呢!”
铁慈长吁一口气道:“可是这样,良心有点过不去。”
丹霜冷若冰霜的脸也出现一丝裂缝。
就,已经情根深种到这个地步了么?
“那……”她犹犹豫豫地道,“鱼和熊掌兼得呢?”
虽然女子为帝并不适合三宫六院,那群老学究定会反对,但是真要喜欢得不行,等大事成了,偷偷弄进宫里也不是不可以吧?
大不了被骂一声荒淫。
只是……容蔚方才那扼颈杀人的一幕还留在丹霜脑海里,这人乍看起来性子和主子有点像,平日里言笑晏晏,潇洒自在,甚至比主子还皮一些,但骨子里,却比主子狠多了。
主子对自己狠,但出于多年礼教和帝王学术熏陶,待人还是讲究宽仁慈和的,但这位……
这位可不像是肯委屈自己,肯居于人下的角色。
到最后若成怨偶……
那边铁慈听了她这个建议,又在大摇其头,叹息道:“这种事,兼得不了的。”
丹霜深有同感。
可不是,就那位的德行,说不定就疯批了,会杀了太女夫还是杀了殿下?她不敢想。
“那什么,要我说,”丹霜一狠心道,“良心算什么东西?殿下,您该知道,您这样的身份地位,最不该有的,就是良心!您若有了心,那些豺狼猎狗,转眼就会扑上来把您撕咬个干净!”
铁慈沉默,半晌她喃喃道:“是啊,成大业者不拘小节,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都身临深渊了,还管什么良心呢……”
“主子这么想就对了。”丹霜狠戾地道,“若您牵绊不下,或者觉得此事后患无穷,您还可以更狠心一点,比如……”
她想起那日小镇桥下小舟中,皇太女那似乎浑身都在发光的笑容。
若真是情根深种,必有祸患。
如今看来,皇太女心中还有犹豫,如此甚好,趁着还未陷入太深,早做决断。
“……比如把他杀了或者放逐了,如此,一了百了!您要狠不下心,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铁慈还在出神,根本没听她的话,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丹霜有点意外,没想到铁慈竟然会同意,随即狂喜。
皇太女如此坚刚,何愁大业不成!
狂喜随即转为淡淡的惆怅……此去如果激怒了那位,她怕是也回不来了。
这样想的时候,她便跪下来,端端正正给铁慈磕了头,“主子,那我去了,你要保重。”
铁慈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端端地你跪下来干嘛?练腿吗?起来起来。”
丹霜苦笑一声。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那位,他在你心里大概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你不会觉得他会对我下杀手。
但是没关系,士为知己者死,从皇太女救了她,从她把自己推荐给师傅,从师傅嘱托她要好好托付皇太女开始,她这条命,就已经给了皇太女。
只要能帮太女运慧剑斩情丝,死又何妨。
她下定决心,起身,揣了自己的剑,出去了。
这边铁慈满脑子都是即将要面对的事,眼看天快亮了,也没回舍间,直接给容溥留了纸条,托他帮自己请了假,今日不去上课。回去拿了上次从监院夫人那里拿来的妆盒,细细研究很久之后,又去了贺梓那里一趟。
她去了贺梓那里,丹霜就满怀悲壮地去找容蔚。
容蔚却不在舍间,丹霜找了大半个书院,才在留香湖畔找到他。
在留香湖畔那个僻静的角落,花树之间,已经收起的吊床也不知怎的被这个家伙找到,正睡在上面,面对湖面,悠哉悠哉摇晃着。
丹霜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得很慢。
她不指望能快剑斩人头,她见过容蔚出手,那十有八九还没接近她自己的人头就已经落地。
所以她慢慢走近,就算有人听见,也仿佛有人路过。
容蔚在那晃啊晃,仿佛全没察觉。
丹霜的剑已经提在手中,只剩最后几步。
容蔚忽然开口道:“你磨磨蹭蹭在那做什么呢?还不……”语气无奈却又微微喜意。
丹霜一惊,猛然掠起,手中剑光荡出白弧,林中合欢花纷落。
剑光如电,转眼离容蔚颈侧不过数寸。
却被忽然伸出的手指夹住。
丹霜用力,然而那剑如被夹在山缝中,纹丝不动。
那两根手指雪白修长,迎着日光,仿若透明。
容蔚缓缓转过头来,眼底的怒意杀气在撞上丹霜的脸的时候,转为愕然。
最初以为是叶十八,剑气袭来的时候以为是针对自己的杀手,一转眼却看见完全没想到的人。
不过片刻,他眼底愕然的神情又转为不可思议的惊诧、无法置信的惘然,惊诧惘然过后,便是层层冷意,如冬日的霜花,崖下的挟着碎冰的浪,一层层地撞上来。
他凝视着剑尖,指尖缓缓一动,咔嚓一声,百炼精钢的剑被他生生夹断。
丹霜是个悍勇的,断剑毫不犹豫前戳,然而哪里快得过容蔚,他反手一挥,断剑剑尖已经顶在了丹霜咽喉前端,并立即喝道:“你要敢撞剑尖,我立即杀了叶十八!”
丹霜却道:“我答应过主子不再鲁莽。”
容蔚听了这话,脸色更沉,缓缓道:“如此说来,你这便是精心谨慎早有准备之行?”
“对!”
“你来杀我的?”容蔚眸色冰冷。
“对!”
“你主子让你来的?”
丹霜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既然已经失手,就不能再给主子招惹强敌,想了想道:“我倒也不是非要杀你。你若是能从此约束自己,不再招惹我主子,从此离她远些,我自然不会找你麻烦。”
容蔚笑起来,一抛断剑剑尖,居然又躺了回去,悠悠道:“哦?这是你主子的意思?”
他此刻俨然又是平常嬉笑自如模样,丹霜却比方才剑尖架在脖子上还要紧张些,硬邦邦地道:“你一个男人,总纠缠着我主子,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便自己是个断袖,总不能拉别人和你一起胡来,我主子将来要出将入相,名垂青史!怎能被你早早污了声名!”
“哦,”容蔚曼声道,“原来是这样。那确实,是我想差了,着实对不住你家主子,险些耽误了他的好前途。既如此,你去吧。我以后自会收敛。”
丹霜简直不敢想他如此好说话,一时不敢置信,又问:“真的?”
容蔚躺在吊床上,似乎不堪此刻日光热烈,抬起手遮住日光,眯着眼懒懒道:“你若再吵我午觉,我就把你埋在留香湖里。”
丹霜并不觉得他在开玩笑,抬腿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那花树间摇晃的吊床,道:“这个吊床,是我家主人的私人物品,你这样公然用着,也会叫人误会,还请你下次不要用了。”
话音未落,深入土壤那剑尖猛地飞起,直冲丹霜双腿而来,丹霜猛地跃起,连翻十几个跟斗,被自己的剑尖赶出了合欢花林。
丹霜出林时,回头看了一眼,没来由地觉得那悠悠晃动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凄凉。
但是她没什么歉意。
主子也没打算接受他,也不能接受他。只是主子性子慈和,狠不下心,甚至可能自己都没明白自己的心意。既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她帮注定会失败的容蔚绝了念头,也是为了他好。
花林里再次安静下来。
容蔚在日光中,吊床里,继续悠悠晃着。
好一会儿,他长腿一抬,下了地,垂眼看了看吊床,笑了笑。
“不让我用。”他道。
走到剑尖插过的地方,两个深坑。
“要杀我。”他道。
地上还有丹霜留下的半截断剑,他踢了一脚。
“要赶我走。”
他忽然大笑起来,似乎越笑越好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惊得留香湖上的鸳鸯分离,天鹅扑翅,湖光水色缭乱,涟漪一波波惊动不休。
又过了片刻,笑声戛然而止,他咳嗽一声,低头看手上。
昨夜被那老虔婆抓破了,一道道伤痕皮肉翻卷,他没包扎,在这吊床上晾着,还在等着那个人来帮他包扎。
结果人家来送他一剑更重的。
他呵呵一声,解下吊床,也没塞回假山缝里,顺手扔在了湖水里。
他站在湖边看了那吊床很久,忽然又一头扎进了湖水中,将那吊床捞了出来,往假山缝隙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刻铁慈可不知道丹霜搞出这么大一个乌龙,她的心思都在贺梓交托的事情上。
她在贺梓书房里和他谈了许久,临走时,贺梓问她:“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真相了?”
铁慈道:“先生,我是得到了一个真相,但是,我并不很相信那个真相。”
贺梓眼底露出赞赏之色,淡淡问:“为什么?”
“真相,有时候不过是别人想要给你看见的东西。”铁慈道,“世人总会相信自己推断得来的结果,但如果,那个推断,也是别人给你暗示去推出来的呢?我还是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相信这事情里还有一些细节没有答案,我相信贺夫人那样飒爽直接的江湖儿女不会去做细作。
“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当年您被困在盛都,被唐王鲁王下狱讯问。后来是谁救您出来的,出来后,您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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