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行远口中说得轻松,其实不敢怠慢。话别单知县之后,毫不耽搁当即就率众渡过了定河,一众船夫感激涕零千恩万谢,争着要送他过河。
  他们虽然拿不出什么报偿,但却真心诚意,数十艘渡船心甘情愿一起簇拥着叶行远,送他到了河对岸。等到叶行远下船,众船夫也都一起匍匐在船上向他行礼,口中只赞叶状元恩德。
  陆十一娘被人怕过,被人恨过,却从来不曾被人如此敬重感戴,不由惊叹道:“大人杀此一妖,尽得定河两岸民心矣!”
  叶行远斜了她一眼,淡淡道:“慎言之,吾等为官,无非为国为民。民心尽归于朝廷圣上,岂可属于私人?”
  陆十一娘也觉得自己失言,便尴尬笑道:“这是自然,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故而民心归附。”心中却十分惊诧,这上司不过十几岁年纪,怎么就谨慎老成至斯,简直像是久经宦海的老油条一般。
  果然有人天生适合当官,陆十一娘叹了口气,转了话题道:“这次斩杀黑鱼精,虽然是长庆县下令,但明眼人都知道是大人的意思。只怕与龙宫已经结下了深仇,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应付。”
  叶行远胸有成竹道:“黑鱼精只是定河龙王一个小妾的兄弟。纵然此妖女再得宠,要吹枕头风说动龙王来对付我们也没有那么快,且稍待便是。”
  他与龙宫势力起过冲突,知道龙宫甚为官僚,反应很慢。汉江一个小龙宫尚且如此,何况定河龙宫更为庞大臃肿,所谓尾大不掉,想要及时做出反应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黑鱼精鳌狂嚣张跋扈,但他其实也算不上龙宫中什么重要人物,所倚仗者不过是姐姐得到龙王的宠爱罢了。若是如传说中一样,定河龙王好色无厌,那他的后宫也必极广大,那妖女要见到龙王一面只怕都不容易,等哭哭啼啼在龙王面前告了刁状,龙宫再兴师问罪,他们早就不知道走了多远。
  果然如叶行远所料,他们过了定河之后连走三日,仍然未曾遇到龙宫之人来找麻烦。陆十一娘也逐渐放下心来,重新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威胁更大的流寇身上。
  几日之间,锦衣卫密探不断有消息传来,说王泥鳅又在河东现身,劫掠大户,引起一片骚乱。不过这倒让陆十一娘松了口气。
  她向叶行远报告道:“王泥鳅现身河东,距离我们有数百里之遥,看来大人这次上任,应该是撞不上这位悍匪了。其余无胆匪类,不足为惧,至少两河之地,大人的安全可得保障。”
  叶行远指示道:“不可大意,王泥鳅此人行踪飘忽,我们还是加紧行进,等出了河西,方可安生。”
  王泥鳅的消息一向不很准确,有时候说他前日尚在河东海边肆虐,第二日便到了河西山区。这在有神通的轩辕世界并非不可能,或许他就有类似瞬移的本领。
  当然更大的可能便是有人冒名作案,又或许是地方上报告不真,这都未必能确认。陆十一娘相信锦衣卫的报告,叶行远却总会不自觉的打个折扣。
  听叶行远这么说,陆十一娘心中不以为然,不过她心思玲珑,上司既这么说,便不会争辩,只口中唯唯诺诺,但到底是没放在心上。
  距离穿过整个河西,通过潼关向北转入剑门大约还有十几日的路程。叶行远知道现在河西更乱,行事也更加小心,在路上巧遇大队客商之后,便隐藏了身份与之同行。
  一路之上,走南闯北的客商们抱怨连连,也让叶行远更清楚而今天下的乱局。有人叹气道:“今年做完这一笔生意,明年再不出来了,谁知道如今北方竟然乱成这样?是座山就有盗匪,我不过贩卖些茶叶,何必要提着脑袋?”
  众人纷纷附和,但都苦笑道:“张老大你挣够了,尽可休息,我们可没那么大家业,怎能坐吃山空?说不得只有拼一拼了,要不然改走水路,或许还好些。”
  原来此时南方勉强还算宁靖,但北方却大不一样。叶行远离开定湖赴京城,一路走的是运河水路,感触不深。如今改走陆路,便理解了什么叫“人离乡贱”。
  其实也不过就是这两年间发生的变故,两年多前叶行远初到贵境的时候,轩辕世界虽然不能说是盛世,至少也没有这样不太平。
  随着天地元气愈发不足,即使在各地官员拼命努力之下,雨水仍旧远远不够,粮食产量进一步下降。人没有饭吃,难免就铤而走险,匪盗四起。
  地方不靖,污秽天地,自然更受天道惩罚,元气就进一步下降,这是进入了末世的恶性循环。
  如果不能打断这种循环,那朝廷自然是一天比一天走下坡路,最后限于灭亡,直至改朝换代,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就连叶行远这样的官员赴任,都得提心吊胆,更可以想象一个普通人面对满是强盗、黑店旅途的窘迫。
  有人注意到了叶行远这个读书人,问道:“公子是游学在外吧?这时节不太平,还是早日回家,方得安生。”
  叶行远摇头道:“此番北上,实为探亲,能与诸位同行,理当没什么大危险吧?”
  那问话的客商叹道:“若是小股盗匪,倒也罢了。但要是王泥鳅现身,只怕是玉石俱焚。”
  商队请了不少护卫,对付几十小股盗匪足够了,要对付聚众数千的王泥鳅那还差得远。两年间这位大盗崛起,已经让走两河陆路的商人减少了七成,剩下的都是为了赚钱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
  但王泥鳅的神出鬼没,还是让他们胆寒。一提起这人名字,立刻便有人呼喝道:“噤声,莫要乌鸦嘴!那人尚在河东,我们此次是绝对碰不上了!”
  这些商人对王泥鳅极为恐惧,甚至都已经成了忌讳,但一旦提起,偏又收不住。有人忍不住道:“听闻王泥鳅得仙人传道,获天书三卷,能撒豆成兵,瞬息千里,种种神通,可有此事?”
  有人急怒道:“这人杀戮成性,祸害苍生,得传的哪里是什么仙道,分明是魔道。”
  有人叹息道:“不管仙道魔道,他有这神通可不是假的。就在去年,他于河东河西,一夜之间做下十三起大案,若无瞬息千里之能,除非是能分身无数。”
  分身无数比起瞬息千里更加可怕,众人都为之骇然,纷纷向那后说话的人打听详情。
  叶行远从陆十一娘提供的卷宗之中看过,这一夜之间十三起大案,便是王泥鳅初起之时的罪孽。偏偏这十三起案件各自分布在河东河西,先后顺序更乱,实在让人很难理解他是怎么做到,锦衣卫的资料之中也未得其详。
  听闻刚才那人仿佛有所了解,不由竖起耳朵聆听。只听那人涩声道:“实不相瞒,就在去年,我曾被王泥鳅之军裹挟,体会过一次他御风而行的神通。如今思之,仍旧是不胜惶恐。”
  这一下子连陆十一娘都起了好奇心,王泥鳅行军如风,锦衣卫也从来没有拿到过第一手消息。没想到与人同行,居然碰上一个曾经被这盗匪劫掠过的客商,这真是无巧不成书。
  有人不信道:“这位老兄莫要欺人,谁不知道王泥鳅刀下从未有活口,你怎生逃出?”
  之前开口那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颌下蓄着短须,听人质问,苦着脸道:“说来惭愧,我与那大盗本是同乡,逢其幼时还曾接济过他家。那日我为另一股盗匪所劫,本拟必死,不想恰好王泥鳅攻伐此山,灭了盘踞磨盘山的大盗插翅虎。
  他认出我来,放了我性命,又听闻我要返乡,便说他们正要赶路,便带我一程。命我口中噙了泥土,闭目等待。少顷我只觉天旋地转,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河东,距离磨盘山何止五百里?也不知他究竟得了什么异样神通......”
  叶行远骇然,果然如自己所料,王泥鳅确实有瞬移的本事。怪不得他能够来无影去无踪,就连锦衣卫都无法掌握他的行踪。
  另有客商道:“插翅虎也威名赫赫,去年突然整寨皆亡,官府也不知是何人下手。想不到竟然是王泥鳅的手段,此人已有数次攻伐山中盗匪,莫非想要一统两河绿林不成?”
  有胆大的客商道:“适逢乱世,这些枭雄怎能没些想法,两河之地位于中原腹心,距离北直京城也不过数日之遥,如果王泥鳅真有本事将三山五岳的好汉们都整合起来,只怕所图甚大......”
  从这些客商的热烈议论和锦衣卫的卷宗之中,叶行远也认识到这王泥鳅与一般的盗匪不同,他除了劫掠大户和客商夺取军资之外,大部分的精力仿佛在统合同道上。
  要是真让他把两河的流寇全都聚集到自己麾下,只怕比起西北的几个草莽龙蛇声势也不差,更占据地利之便,到时候时势一变,还真有可能趁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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