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谭平功看着妻子,长长叹了口气,“以我的人脉,想要秘密联系上重庆方面的人,确实不太难。”
他低头看着茶盏出神,“相信重庆方面会非常乐于接收这笔款项的。”
谭太太名桂枝,郑桂芝。
闻听丈夫之言,谭太太高兴的点点头,“老爷,事不宜迟,明天就……”
“可以做,却不能啊。”谭平功说道,“我受潘老弟所托,要将这笔钱亲手交到新四军手中。”
谭平功本来犹疑的神情似乎也随着这番话变得坚定,“受人之托,此为个人义气,国难当头,我虽怕死却当不畏牺身,此乃家国大义。”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妻子,“桂枝,我蹉跎半生,与铜臭为伍,也难言造福桑梓,若是再做这有愧友人之义、违背家国大义之事,恐日夜难寐,余生不得安稳。”
谭太太也是动容,她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位埋头商事,甚至有些锱铢必较的丈夫,那事事圆滑的面孔,此时此刻竟然有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气势。
“老爷,听您的。”谭太太说道。
“就恐会连累你和家里。”谭平功苦笑一声说道。
“夫妻本一体,国难当头,岂有独户苟存之理。”谭太太也是坚决果敢之人,在丈夫作出决定之后,这位绍兴府当年的大家闺秀也是莞尔一笑中,颇有几分巾帼之英气,“老爷是一家之主,听您的。”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谭平功握住妻子的手,连连说道。
他看着妻子,“我会想办法去联系那边,桂枝你带着念儿且暂回余姚老宅。”
谭平功知此事凶险,他虽心中惊惧然则义之所在,不可不为,却是担心家人。
目前上海这边除了妻子外,还有幼子,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安排她们娘俩带着家中下人暂回余姚老宅。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下旬,杭州沦陷,**退至钱塘江南岸一线守卫。
此后至今,约一年半的时间里,敌我态势为:
钱塘江以北的杭嘉湖平原地区,由日军占领。
钱塘江以南的绍兴、宁波、金华、衢州、温州、余姚,丽水等广大地区,仍为国统区。
其间在钱塘江南岸有一些战斗发生,但国党军队基本能控制钱塘江以南、以东的广大地区。
宁绍地区紧邻钱塘江,战时前线。
余姚地区在宁绍后方,当更加安稳一些。
听到谭平功这般说,谭太太脸色变了,她担心的看着丈夫。
不过,谭太太终究不是感情用事的无知宅妇,当此国难当头、民生飘零之时,便是面临生离死别的场景,似乎也逐渐习以为常了。
“我就对外说要准备回祖宅春祭。”谭太太点点头,“这几天就吩咐家里去采买物品,以备归乡之用。”
“甚好。”谭平功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比自己年轻十余岁的妻子,心中愈发满意,余姚乡民常说他谭平功豪掷千金娶桂枝是看上了其颜色,却哪里知道自己这位妻子秀外慧中,当得上巾帼须眉四字!
“你之前不是说要去霞飞路的那家成衣铺子订做衣装么。”谭平功想了想说道,“这两天就去订做两套衣装。”
“既然准备归乡,宜早不宜迟,这几天就回去了,现在去订做衣装,时间上也来不及。”谭太太摇摇头。
“订做夏装,交了定金,就说等从余姚老宅回来后取。”谭平功沉声说道。
“晓得嘞。”谭太太颦眉,她本便是聪明伶俐之人,即刻便明白丈夫的意思了。
此举意在迷惑外人。
……
车子缓缓地行驶在霞飞路的夜色中。
车帘是拉上的。
在一个巷子口,车子停下了,后排车门打开,程千帆快速下车,随手轻轻关上车门,很快便消失在巷子里。
李浩则立刻开车离开,以迷惑敌人可能的跟踪。
程千帆穿过巷子,右转,进入另外一个弄堂,然后再左转,进入一个巷子,复前行百余步,来到一处石库门民居,拿起门环轻轻敲了三下,然后等候十秒钟后,又敲了一下,不过这一次不是用门环,而是用掌心敲击。
门开了。
程千帆同王钧打了个照面,直接闪身而入。
王钧果断关门,上门闩。
上了二楼的一个房间,窗帘早已拉上,白炽灯也套了竹制的篓壳以遮光。
“我一会还有事情,只有八分钟的时间。”程千帆沉声说道,“我们长话短说。”
现在是‘火苗’同志同‘蒲公英’同志的秘密会晤,一会上海特情组组长肖勉要和几名重要手下会面。
“好。”王钧点点头,“东西带来了吗?”
程千帆打开公文包,他从里面摸出一张特别通行证,“这张是伪造的。”
“可能用?”王钧没有因为‘伪造’的证明而嫌弃,事实上,伪造的才正合适,当然前提条件是能用。
“和真的一般无二。”程千帆微笑说,“就是拿到巡捕房证件科,也辨别不出真假。”
“好。”王钧仔细的将特别通行证收好,同时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组织上有一批物资要通关,万事俱备,现在就等着这张特别通行证了。
至于说为何此次不走久久商贸的关系过关卡,原因很简单,这批物资组织内知道的人较多,一旦消息泄露,即便敌人不会顺藤摸瓜怀疑到程千帆的身上,但是久久商贸这条线可能以后无法再用了。
‘火苗’同志同组织上有过商议,为了保密,只有重要人员进出沪以及非常急缺的物资可以使用久久商贸的商路。
而到了房靖桦那里,组织上考虑再三,要求更加严格:
久久商贸的商路,是上海红党最关键的一条交通线,非绝对必要,能不用就不用。
所以,现在上海红党自己秘密筹备了一个商行,以商行跑货的名义通关。
‘火苗’同志要做的就是在确有需要的情况下,帮助商行搞到‘伪造’的通行证。
既然是伪造的,自然和‘小程总’扯不上任何关系。
……
“会不会查到你的头上?”王钧还是忍不住关切询问。
“特别通行证都是一个样式的,区别在于证号。”程千帆微微一笑,“我准备了好些伪造的通行证,有我手中的证号,也有别人手中的。”
把水搅浑,才是最安全的。
“关卡会不会核对证号?”王钧立刻问道。
若是拿出通行证,关卡一查竟然是已经使用过的证号,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谁敢查,便是挡人财路。”程千帆挤了挤眼,笑道,“很多人靠这个吃饭呢。”
王钧先是错愕,然后恍然,忍不住笑道,“查的越严,愈是上下其手。”
“捞钱嘛,不寒碜。”程千帆打趣说道。
说着,他表情严肃下来,“何关同志是不是秘密返回上海了?”
“为何这么问?”王钧不答反问。
程千帆便将金克木秘密会晤贵客,自己的手下怀疑那位贵客是何关这件事告知王钧。
“据我所知,队伍上没有人来上海。”王钧想了想,沉声说道,“不过,我需要向‘包租公’同志汇报、核实一下。”
程千帆点点头。
……
“汪康年被日本人秘密抓捕审讯了。”他的脸上露出快慰的笑意,说道。
“计划成功了?”王钧勐然起身,看向‘火苗’同志。
程千帆含笑点头。
作为他在上海红党的联络员,‘蒲公英’同志是知道计划的。
“太好了。”王钧非常高兴,“这个刽子手的双手沾满了同志们的鲜血,他也有今天!”
“汪康年被抓,日本人对侦缉大队的信任度也达到了空前的低谷。”程千帆说道,“未来这段时间,侦缉大队内部可以用人人自危来形容。”
“这是一个机会。”王钧思忖说道,他来回踱步,思考片刻后说道,“对于手上没有沾人民鲜血的,恶迹不大的侦缉队员,我们可以考虑试探性接触一下。”
“可以试试,不过一定要小心。”程千帆点了点头,表情认真。
王钧所说的这个方案,是上海红党方面的,这种接触是带有一定的危险性的,这也正是法租界特别党支部从未考虑在敌人内部发展党员的原因:
法租界特别党支部这种级别的高级潜伏部门,一切以安全为第一要务,壮大革命队伍绝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可以想象的是,必然有一部分侦缉大队队员会被日本人抓捕,或者是被开革。”程千帆缓缓说道,“此事过后,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上海警察局都不会坐视侦缉大队就此名存实亡的。”
“他们会招人。”王钧会意点头。
相比较秘密接触和拉拢侦缉大队原人马,利用侦缉大队招人的机会安排同志打入其内部,这种方式更加安全一些。
程千帆看了看腕表的时间,他拿起公文包,“时间紧迫,我必须离开了。”
“保重。”
“保重。”
两人握手道别。
王钧轻轻开了门,警惕的看了看外面,确认没有危险后,朝着程千帆点了点头,程千帆闪身出门,很快便消失在巷子里。
……
出了巷子,程千帆又折返几十步,然后进了一条弄堂,沿着弄堂快步行走三分钟,拐进了一个巷子,前行近百步,来到了一处民房门口。
他从公文包的隔层内摸出一把钥匙,开门进入。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程千帆从房子后门出来,已经是上海特情组组长肖勉的状貌:
他戴着口罩,手中拎着药箱,里面是医生服,外面是风衣,步履匆匆。
并非是他不信任‘蒲公英’同志,不能让党内同志知道‘肖勉’的形态相貌,这是原则问题。
……
法租界,锡炉新村。
程千帆刚刚靠近锡炉新村三号便引起了躲在角落里望风的白小虾的警觉。
看清楚是组长,白小虾并未上去迎接,而是转身走了回去,他敲了敲门,“五叔,我回来了。”
门开了。
白小虾一个侧身,程千帆进了门后,他也跟着进门,房门立刻关闭。
“组长!”
“组长!”
小道士卓云以及刘育初已经在房间内等候肖组长了。
看到组长进来,两人立刻起身迎接。
程千帆的手腕上已经没有了腕表,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这块怀表是市面上非常普通的一款。
“事情仓促,紧急召你们来。”程千帆沉声说道。
“时间紧迫,我说,你们听,除非我问话,有疑问先憋着。”他看了两名下属一眼,沉声说道。
“是!”
两人立正,齐声说道。
程千帆示意白小虾也过来听。
“根据可靠情报,明天上午十时左右,李萃群会在礼查饭店同中央区巡捕房的程千帆秘密见面。”程千帆沉声说道。
“你们的任务是想办法趁机除掉此人。”
说着,程千帆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地图,这个公文包也已经不是他此前同‘蒲公英’同志会面时候的那个公文包了。
“按照惯例,李萃群的车子会停在礼查饭店门口。”
说着,程千帆看向白小虾,“小米,你的任务是想办法在明天上午十点前出现在饭店门口附近,一旦确认来人是李萃群,立刻发出信号。”
白小虾认真思考,他看向帆哥。
“有问题吗?”程千帆问道。
“明天当班的门童是我朋友,我可以假作下来抽烟和他聊会天,不过,时间不能太长。”白小虾说道。
他想了想,皱起眉头,“组长,我不认识李萃群。”
“一会我给你们看李萃群的照片。”程千帆沉声说道。
“我没问题了。”白小虾点点头。
……
“你需要想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动作信号。”程千帆本想自己想一个信号,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让白小虾自己想,因为只有白小虾自己才最清楚某个动作最安全有效。
作为指挥官,切忌大包大揽,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在不涉及必须性的命令的前提下,在执行任务的某些细节上,下属往往是最有一线发言权的。
“如果确认下车的是李萃群。”白小虾想了想,说道,“我会摘下帽子,假装头皮痒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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