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鸣的神情在顾闻白问完那一句话,变得有些莫测。
他盯着顾闻白,道:“你在外头走了一趟,胆子倒是肥了。不仅胡乱猜测自己父亲,还给自己的父亲灌以莫须有的罪名。你这等不孝的逆子,新帝可是省得?还是你与他一样,净是些不孝的逆子?”
他说完,语气竟是有些狰狞了。
顾闻白眼神变得幽幽。顾长鸣……竟然没有直接地、怒气冲天地否认,一句话,同时将他归入姜弘的阵营。他倒是忘了,顾长鸣曾十分受先帝赏识。顾长鸣虽然不亲近妻子,也不亲近一双儿女,却是时常到宫中去的。
他……是替先帝办事的?顾闻白是曾猜想过,何家省亲遇害的案子,怎地就那般草草地了结了?还有那扑朔迷离的前太子妃被掳案,更是疑点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痛失娇妻,那是皇家的脸面受损。倘若有人能力挽狂澜,将此事掩饰下来,那便只有一个设想,那人,是……
未等他想完,微凉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充满了绝望。
顾闻白离窗子近,闻言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窗边。他迅速推开窗子,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素白的影子跌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于海马古反应也快,即刻推门冲进来。一人问道:“老爷,您可还无恙?”
一人则紧紧地盯着窗边的顾闻白。
顾长鸣的神情越发的高深莫测了。他吩咐二人:“若是来了官兵,速速将他们打发。”他秘密来洛阳府这件事,不能叫旁人省得。
于海却是不放心:“老爷……”他看了看顾闻白。
顾闻白转过头,笑了:“我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在此时做出一些糊涂的不孝之事来。”
马古动作极快,须臾后返回:“禀老爷,在下一层的小窗边,发现一个食盒。窗子是打开的。现场……”他犹豫道,“似是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却又补充道,“掉下去的,像是云溪间的侍女白牡丹。”
白牡丹方才说要去拿宵夜,提了食盒走上来,半道在窗边歇息,却不慎掉了下去。
顾闻白眼神越发的幽暗。他们刚到洛阳府,所住的客栈死了一个扮演虞姬的戏子;他来了天下居,天下居又坠死了一个侍女。
若说不是冲着他来的,他都不信。他竟是这般的,让人处心积虑地给陷害?喻雄昌……竟是比喻明周要老辣得多。不但要弄他,还要一起弄他们父子。
却是闻得下面人声嘈杂,有人厉声喝道:“不过一晚的工夫,天下居便死了两个人,姚掌柜,便是你们的东家来头再大,这件事也遮掩不住!杨校尉,给我将这云溪间给包围起来,莫让一只蚊子飞了出来!宋百夫,率二十人随我上云溪间,将上头的杀人犯给我擒拿下来!”
云溪间的客人非富即贵,坠死的白牡丹不过是东家买来的奴婢,她的生死有如蝼蚁一般,怎地能因为她的死便打扰了云溪间高贵的客人呢?出了这档子事,以后还有人住云溪间吗?姚掌柜满头大汗:“史将军,这……使不得罢……”他想从袖子里塞一张银票给史将军,可史将军浑身散发的怒气,叫他不敢当面贿赂。若是这不讲情面的史将军将他的银票给撇了出去,场面可就难看了。只是,他心中在嘀咕,这史将军以前也常来天下居吃酒,见面总是笑眯眯的,今晚怎地这般难缠?
那史将军似笑非笑:“怎地,一个奴婢的命,便不是命了?”
“自然不是!史将军多虑了!”姚掌柜连汗都不敢抹,一阵冷风吹来,瑟瑟的冷。过了今晚,怕是他明儿便要卷铺盖回家了。
“哼!”史将军睨了姚掌柜一眼,一挥手,率众进了云溪间。
却见云溪间的花厅处,几个貌美的女子正抱着瑟瑟发抖。见众人进来,也不敢吭声。
史将军又睨了一眼姚掌柜:“这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
姚掌柜一身的寒意,冷汗泠泠:“禀史将军,她们都是云溪间的侍女。”
“哦,倒是有趣。都是云溪间的侍女,为何她们几人在此处,而唯独外头的那女子,却偏偏从上头坠下来?”史将军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那几个侍女,冷不丁喝道,“快快从实招来!”
他人长得粗壮,又穿着甲胄,腰间佩着大刀,还没有说话侍女们便怕了几分。见他大声呵斥,侍女们越发的害怕,抖抖索索,竟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姚掌柜打圆场:“姑娘们莫怕,这是史将军,是咱们天下居的常客,今儿来是为了白牡丹的死,你们且照实说便好了。”
侍女们还是不敢说话,姚掌柜只得点名:“黄牡丹,你且来说。”
被点名的黄牡丹身着一身鹅黄襦裙,上头同样绣着盛开的红牡丹,她桃花般的脸儿泛着红,桃花般的眼儿迅速地瞄了一眼史将军,才低声道:“奴家禀史将军,今儿是那白牡丹给我们塞了银钱,让我们不要去服侍上头的贵人……”
史将军冷笑,看了一眼姚掌柜。
姚掌柜流的汗都快湿透了衣衫,他挤出一丝笑容:“史将军,这不过是侍女们心甘情愿的,说不上责怪罢?”
都是拿人钱财的奴,受了银钱的诱惑,这很正常的罢。也只能怪那白牡丹命不好,竟然白白丢了性命。
史将军却又问:“为何她要给你们塞银钱?”
黄牡丹瞄了一眼黄掌柜,才又道:“白牡丹年纪大了,早就可以婚配。东家曾说过,若是我们有喜欢的,可以跟他提……”她咬了咬桃花般的唇瓣,语气有些羞怯,“今儿云溪间的客人长得俊秀,白牡丹动心了……”
毫无破绽的说法。
不过,这个叫黄牡丹的,长得竟然是这般艳丽。也不省得以后便宜了谁。史将军虽是如此想,却是没有半分将黄牡丹纳回家中的念头。他家中的夫人,娘家背景雄厚着呢。他这几年官运亨通,靠的可不就是丈母娘家的势力。再说了,他那夫人,是被丈母娘调教得表面温柔大方,暗地里却是有仇必报的小女子。他还不想死,是以对外头的女子,绝对没有邪念。
史将军又扫了一眼其他的女子,每个长相都不俗。哼,他以前常来天下居,竟是不曾瞧见这般容貌出色的。天下居的东家,也太不会做人了。虽然他没有邪念,也不能纳妾,但是饱饱眼福还是可以的。
他哼了一声,吩咐道:“派人看着这几个女子。”
众人上了楼梯。
却是才走了两层楼,便瞧见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倚在窗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们。这人虽然身穿普通的便服,却十分的有气势。
都说住进天下居云溪间的客人,非富即贵,那么眼前这老者,便证实了一半的传说。
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而后自动地分开一条道,恭敬地将史将军迎上来。
楼梯狭窄,史将军又长得粗壮,甲胄厚重,史将军挤上来时,略略有些尴尬。
不过,当他看到老者的面容时,还是笑了:“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顾太傅身边的于总管。”
竟是史大牛。这史大牛是喻雄昌的二女婿,原来曾是看守宫门的侍卫。后来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娶了喻雄昌的二女儿,不过几年的时光,便做到巡防营的将军。只是,他怎地到洛阳府来了?于海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
他仍旧面无表情:“史将军许久不见,近来可无恙?”他语气淡淡,像是在街上遇见那般的平静。
史大牛似笑非笑:“于总管,我不是那等文绉绉的人,也不会说些场面话。”他顿了一顿,那丝笑容变成嘲讽,“于总管既然来了,那顾太傅应该也来了罢。明人不说暗话,是顾太傅玩弄天下居云溪间的侍女,那侍女不堪折磨,便一跃而下吧?”
于海闻言,仍旧淡淡:“史将军不曾亲眼所见,竟然说得煞有其事一般。若是史将军做了知县,还不省得要弄出多少冤假错案来。”
这顾长鸣身边的奴仆,果然不一般。不过,史大牛也不是白在官场上混的。但见他忽而变了脸,厉声道:“既然顾太傅不曾做过,是清白的,那你这个奴才为何拦在这里,阻挡本将军抓拿真凶?”
不等于海回答,他又缓缓道:“难不成,顾太傅仗着是官家的老师,便自以为能为所欲为了?”他说完这话,那些士兵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于海心知是拦不住史大牛了。
今儿这一桩坠楼案,便明晃晃是冲着老爷来。或许,是冲着三公子来的。
他脸上仍旧淡淡,只与史大牛道:“史将军息怒,奴才不过是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相迎史将军。毕竟这云溪间的楼梯狭隘,史将军长得威猛十分,若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便不好了。”
顾闻白站在门口,听着下头的动静。
当听到于海这一句话时,不由得又挑挑眉。这于海竟然在赤//裸//裸地威胁史大牛?这不像顾长鸣的风格啊。史大牛他曾听说过,以前不过是守宫门的侍卫,不知怎地得了喻家的青眼,在六七年前迎娶了喻家的二姑娘。如今竟然成了有品阶的将军了?喻家在他离京之后,都干了些什么,竟然这般手眼通天了?
喻雄昌这般了得,却没让喻明周回京。
今儿这桩坠楼案,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顾长鸣而来?抑或,是想像当初他让喻家丢了脸面一般,丢顾家的脸?
嗯,顾太傅一把年纪了,没在家中好好颐养天年,却跑到洛阳府城的天下居,住进了闻名的云溪间,还玩弄里头美艳的侍女,迫使人家跳了楼。这种香艳的传闻,不论是哪一个汴京人,怕是都听得津津有味。
或者,大约传得更不堪。
才华横溢的顾太傅,怕是晚节不保。而他们顾家,便像当年的喻家一般,站在风口浪尖上,受人唾骂。
顾闻白笃定了,此时若果真是喻家的手笔,便真的是冲他们顾家来的。
于海没能拦住史大牛,史大牛顺利上楼,走到白牡丹坠楼的地方。
一只特制的食盒仍旧好好地放在地上,窗子开着,史大牛瞧一眼跟在后头的于海,啧啧有声,但最后却没说什么。
他打开食盒,只见里头的饭菜仍旧散发着热气,诱人的香味不断地散发出来。
云溪间不愧是天下居精心打造的,便是饭菜都这般精致。
史大牛仍旧又将食盒盖好,睨一眼于海:“顾太傅是否在顶楼上?速速叫他下来,指认现场。”
于海这回恼怒了:“史将军,你……”
史大牛舔了舔嘴唇:“若是本将军亲自上去捉拿人便不好看了。本将军可是听闻,顾太傅神采与我们这样的凡人不一般。顾太傅若是不配合,丢人的可不是本将军。”
于海这才明了,这史大牛,无论如何,今儿是撒泼定了。他心中盘算着,这云溪间也不算顶高,他与马古联手,用尽全力,应能堪堪将老爷带走。
心中盘算着,脚步便有些迟疑,低头不情愿地往上行了几阶,忽而瞧见一只黑色的极为朴素的鞋子落在他的面前。这鞋子的鞋面光秃秃的,竟是连一点纹样也无。老爷的鞋子向来是极为讲究的,一定要用君子兰的纹样。因为卫碧娥说过,她最喜欢的便是君子兰。而马古,则是最喜欢万字不断头的。既不是君子兰,也不是万字不断头,那边是三公子的了。当初三公子离京的时候,只拿走他书房里的书画,以及他自己买的两个奴仆,想来是穷得买不起好一些的鞋子穿。
于海抬头,果然瞧见顾闻白站在他面前,神情淡淡:“劳驾,让让。”
于海有些咬牙切齿,怎地,三公子见自己的父亲深陷囹圄,便要先走一步吗?虽然老爷薄待了他多年,但,但老爷这次,不也是拖着病体,前来劝告他吗?若不是因为他,老爷如今怎会被那史大牛胡乱攀诬。
他一失多年的稳重,正要冲顾闻白责骂,忽而顾闻白伸手,将他推到一旁,自顾走了下来,站在史大牛面前,看着一脸疑惑的史大牛道:“你便是史大牛?”
史大牛瞧他一身十分普通的青衫,有些熟悉的脸庞,清贵而不屑一顾的气质,有些迟疑:“你……是顾太傅?”
不应当啊,顾太傅早就上了年纪,应该不会像眼前的这人这般年轻。
顾闻白笑了,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顾,是顾太傅的独子。我与你的大舅哥喻明周倒是相识,当年便是我设计,将他赶出汴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