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闻白与顾长鸣酷似的嘴角扬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来,他迎着风,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父亲,终于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他停下来:“阿爹。”
他的父亲顾长鸣,此时身穿蓝底团花的宽袖长袍,唇上留了一束小胡子,面白星眸,温文尔雅。他姿势放松,一只搭着玫瑰椅的扶手上白皙纤长指骨分明的手轻轻点着,中指上戴着一只玉戒指。
岁月竟然十分的眷顾他,不曾让他的脸庞染上一丝苍老。
顾闻白有些想笑。
他唤完这一声阿爹,却是不再说话,只看着顾长鸣。
顾长鸣也没有说话,也只打量着顾闻白。
让他十分意外的是,眼前这个不曾受他正眼相待的儿子,如今竟是长得与他十分的相似。站在他面前的顾闻白,身穿一身玄青的窄袖直襟长袍,腰间扎着一条做工精良的腰带,上头绣着万字不断头的纹样,许是为了方便行动,腰间并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脚上的鞋子,看上去也是十分普通的料子作的。不省得他往哪里去了,鞋头上似是沾了一点可疑的渣子。
难不成,是狗屎?
虽然鞋上有多余的东西,但顾闻白通身清贵的气质还是不能不让顾长鸣心中暗叹,到底是他亲生的,不管在哪里,都能顽强生长。
顾长鸣将视线上移,对上顾闻白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忽而摆起了做爹的严厉:“逆子,不是曾发过誓,不再回顾家了吗?为何还要回来?”
做爹的,好几年不见亲生儿子了,一见面,却是呵斥。顾长鸣,虽是才华横溢的才子,但若论起做爹来,还不如街头卖猪头的屠夫。
顾闻白从来不曾得过他的宠爱,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他敛了眼皮,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我是发过誓,不再回顾家,可我如今,还不曾踏进过顾家那高贵的大门,你不必如此急吼吼地来责骂。”
门外,于海微微侧身,朝顾长鸣轻轻摇了摇头。
于海的确要比马古操心得多。虽然他同样没家没子女,但下意识地,觉得老爷这是不对的。正题还没说呢,怎地就能翻脸了?
瞧见于海的动作,顾长鸣放缓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不那么生硬:“阿爹的意思是,新帝初登宝座,封你为侍郎兼钦差大臣,怕是要利用你,与以前支持先帝的那些旧势力相抗衡。你大可不必回到汴京这个虎狼之窝来。”
顾闻白倒是第一次听顾长鸣与自己说那么多的话,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他眼皮微敛,看着顾长鸣不自在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所以?”
顾长鸣被他看得越发的不自在,毕竟扮演可亲的父亲,对他来说,是极为困难的事。他略有些恼了:“我听说你成亲了,虽然娶的是商户女子,但也算是成家之人了。难道你竟要将她带进这吃人的虎狼之地来吗?到了汴京,你难道还能处处护着她吗?你是三品侍郎,日后势必要为她请封诰命,莫说皇宫吃人,便是三天两头到别的官员家作客,也是暗箭难防。”
顾闻白挑了挑眉,顾长鸣果然是才华出众,一语中的。他最大的软肋便是苏云落,自是一万个不愿意让她受到丝毫的委屈与伤害。
见顾闻白沉吟不语,顾长鸣略略松了口气:“你且放心隐归山林,官家那头自是由我打点。如今我虽是白身,但好歹也做过几年官家的老师,他会给我面子的。”
顾闻白忽而想笑。
他凝视屋中一盏美轮美奂的琉璃珠灯,不愧是天下居的东西,便是琉璃珠灯,也做成了牡丹的模样。
牡丹花灯盛放着,让他想起含笑而逝的卫碧娥。兜兜转转,猜了许久,万万想不到,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父亲顾长鸣。许是卫碧娥心有不甘,冥冥之中将他们缠在了一起。
他语气淡淡,又轻又重:“你染指了他的妻子卫碧娥,他还会放过你吗?”
秋风吹得更猛了,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这话一出,顾长鸣方才还强作慈父的脸彻底崩盘,他猛然站起来,单薄的身子在秋风中颤抖:“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说着,却是要将扑过来,大手高高举起,便要打顾闻白一巴掌。
顾闻白不慌不忙,轻轻往旁边一移,顾长鸣扑了个空。
于海与马古闻得动静,急急奔进来,去搀扶着几欲跌倒的顾长鸣。
顾长鸣浑身颤着,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闻白,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于海扶着顾长鸣,脸上全是对顾闻白的谴责:“三公子,老爷的身子这几年不好,你为何还要气他?”
顾闻白却不言语,他站在窗边,风鼓动着他的长袍,他朝外头看去,果然见外面星空浩瀚,似是触手可及的星子闪烁着,直教人迷了心神。往下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仍旧是繁华似锦的不夜城。俱说洛阳府城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汴京,如今一看,倒有几分道理。
如此看着,竟然有一种让人一跃而下,感受着风的温柔的冲动。
马古咳了一下:“三公子,若是你从这里跳下去,怕是会粉身碎骨。”
顾长鸣由着于海扶着,在玫瑰椅上坐下。见顾闻白在窗边探头,似是欲乘风归去。他一颗心,突突的跳了起来。对这个儿子,他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如今儿子已然长大成人,有了能担当的力量,他哪里还管得了他。
顾长鸣喘了一口气,吃了一口热茶,才将将缓过来。
卫碧娥,是他心头的禁忌……
得知她的死讯时,他痛不欲生,原以为他会随着她的死而离去,可十数年过去了,他仍旧还好好的活着。原来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的伤痛。
当年他与卫碧娥那不容世人所接受的禁忌之爱,如今回味起来,那股震荡心神的愉悦仍旧在心头激荡。那是他与于嘉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却说起与于嘉音的结合,却又是一桩孽缘。他原是无情无义的人,一心只想在浩瀚书海中遨游,到了年纪,母亲哭哭啼啼,让他与于嘉音定了亲。父亲一直被外放,他与二弟由母亲辛劳抚养长大,最是怕见到母亲的眼泪与喋喋不休。他生怕母亲想不开,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便答应了。
却又是后来,他才省得,原来于嘉音早就有了心上人,只不过因缘际会,与那人却是不能成。一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便产生了。二人成亲后,因着这芥蒂,他每年与于嘉音同房的次数都能用一只手数得过来。后来还是母亲哭着求他,不能失了顾家的脸面。于是他才勉强与于嘉音欢好,在她怀孕后自觉完成任务,更是越发的不愿意见于嘉音。在他心中,于嘉音长得虽美,却是个粗笨的,整日只想着与二房争中馈之权的。在他看来,那些俗务有甚好管的?不都是只长了一张嘴,只有一副身子,能吃多少东西,能穿多少件衣衫?
于嘉音怀了身孕,暂时放过他,不久之后便诞下体弱多病的长女。
体弱多病的长女整日整晚啼哭,他虽是住得远些,却还是听得那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太吵了。
是以长女满月之后,他亲手起了名字:顾盼宁。
便是希望她能安静一些,别整日哭哭啼啼的。他最是厌烦哭哭啼啼的女人了。
打小母亲便整日捏着一条手绢儿,说起父亲,便咬牙切齿,不过一会,眼泪簌簌落下,竟是浸湿了那条手绢儿。
有甚好哭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不顾家的,可他才华横溢,是汴京有名的才子,这还不够她骄傲的吗?但母亲永远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父亲,在意父亲每个月的家书中,总是抱怨银钱不够用,在外地处处都要用钱。一个外放的官员赴任,竟是养着好几房小妾,能不缺钱吗?可他不想想,母亲独自在家中拉扯他们兄弟二人,还要伺奉公婆,时不时还要参加宴会,却是比他更难。
顾家,真是糟透了。
他不愿意生孩子,也不愿意理会那些俗务。
虽然他是太子太傅,但是他觉得,每日的生活,糟透了。
直到他见到了卫碧娥。
他至今还记得,当他第一次看到豆蔻年华的卫碧娥时,竟是不知所措。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他在明华殿的藏书阁翻寻一本书,却是寻了许久,竟是没找到。
先帝崇文,特地在明华殿设了巨大的藏书阁,有品级的官员只要有需求,递了帖子给管事的宦官,都可以进藏书阁去阅书、借书。
他作为太子太傅,早就不用递帖子,是自由出入藏书阁的人之一。
他寻了许久仍是遍寻不着,只得到管事的宦官处,去查询记录。那宦官却是一听书名,不用翻找记录,便笑眯眯道:“顾太傅,这本书下官省得,是卫家嫡长孙女借了去。”
卫家嫡长孙女?顾长鸣有些不解。
宦官姓黄,在藏书阁中担任掌事。黄掌事笑道:“便是卫阁老的嫡长孙女卫大姑娘。”
顾长鸣恍然。卫家是望族,卫阁老也是他认识为数不多的长辈之一。不过卫家人口兴旺,光是卫老,便生了好几个儿子。而他一向对那些俗务并不感兴趣,卫阁老的儿子都识不全,更不要提他的孙女了。
黄掌事也知晓这顾太傅对于那些是一窍不通的,当下笑了笑,正要和他说待卫碧娥将书归还便告知他。忽而见斜风细雨入侵的廊下,一个妙龄少女正由宫女领着,垂着臻首,莲步轻移,裙摆上的禁步没有丝毫的晃动,朝藏书阁的方向而来。
可正是巧了!
黄掌事便笑道,遥遥指着那厢,与顾长鸣道:“顾太傅,您瞧,卫家大姑娘来了。”
顾长鸣便抬眼看去,只见卫碧娥身着一身鹅黄的襦裙,鸦青浓密的发丝梳成垂髫,只在上头用青丝带扎着。鸦青的发丝更是衬得她肌肤胜雪,修长的颈子优雅地没入衣领中,只有耳垂上的小珍珠在曜曜生辉。她的肩很薄,走动的时候,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冲动。
那一刻,顾长鸣的嗓子竟是涩了一涩。饶是他才华横溢,也只想得出一句诗词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这一眼,竟是万年。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看了一眼于海二人,示意他们出去在门口守着。
于海担忧地看了一眼顾长鸣。
顾长鸣摆摆手,表示他无碍。
他声音有些涩:“你都知道了?”
顾闻白没有回头,他迎着风,声音有些失真:“你的一位故人,名唤湛杰的告诉我的。”
湛杰?竟是湛杰,他还活着?
顾长鸣欣喜地站起来:“湛兄竟是还活着?”
顾闻白挑一挑眉:“你如此欢喜,那位湛前辈倒是对你咬牙切齿,将你当作仇人。”
“仇人?”顾长鸣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皱纹来,“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当年是做错了吗?”可他没有错,他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
“他在何处?”顾长鸣问顾闻白。虽然湛杰将他视为仇人,可他也愿意去见他。湛杰是见过卫碧娥的人,还赞叹过卫碧娥的文采,他想寻一个人,共同去回忆卫碧娥的美好。近来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他总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很久远之前的事情,却是忘了眼前的事。于海与马古虽然是伺候他的老人了,但他们是武夫,粗俗不耐,不能与他们谈论卫碧娥的美好。
“大概,是死了吧。”青阳县还有好些未解之谜,那三具被冰冻的尸体,以及消失的湛杰的尸体。
“死了?”顾长鸣又是喃喃地重复。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玫瑰椅上,竟是有了一些老人的样子。
秋风虽凉快,但吹多了不好,顾闻白将窗户合上,拉上帐幔,整个房间忽而变得不同了。在牡丹花样式的琉璃珠灯的照耀下,帐幔上方才合起的牡丹花苞忽而朵朵盛开,仿若在赴一场春日的约会。
顾闻白轻轻蹙眉,这帐幔倒是有趣,若是落儿喜欢,倒是叫人做上几幅。不说旁的,便是闺房里,挂上这么几幅,倒也能增添一些乐趣。
他调回视线,问顾长鸣:“当年何家省亲的队伍在江南府遇害,这件事可与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