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怀回府时,正是暮色刚至时。
月白今日留在梁墨珏院中用晚饭,只不过因为花怜的事,她的食欲不大好,不过匆匆吃了几口,就撤下了碗。
当电灯盏盏亮起的时候,小怀从外头快步奔进房中,一见月白还在那,先是一愣,然后道:“花怜就在张家,张章也在。”
一听到花怜的姓名,月白心头激动,嚯然起身,赶忙开口,“怎么样了?花怜她如今如何?”
她最关心的,还是花怜如今的状态。
像花怜那样出逃的妾室,倘若被捉回去,定然是要挨顿打的。
“花怜她……”小怀思及见到的形容狼狈的花怜,不忍地皱了皱眉头,将所见到的场景尽数告诉了月白。每一个字,都让月白的心往下沉了一分。
等小怀讲完后,月白轻吸了口气,说道:“你是说,张家人还要在京都呆上半个月么?”
小怀立刻点头,表示千真万确。到最后,他还啐了口张章,骂道:“那张章说什么,要买花怜的人家出价五百两……五百两!他也真是敢说!”
五百两这一词坠入了月白的心底,她懵然看着小怀,又很快地反应了过来,“他是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把花怜的卖身契放出来?!”
小怀嗯了一声,这让月白颓然地坐在了凳子上。
“五百两?他真敢说得出口!”月白下意识地看向梁墨珏,眸光含水,毫无主张。
梁墨珏原是在用一盏茶,他低唇酌了酌,才缓缓开口,“此事,我不能出面的。”
月白立时反应过来了。
那江南的乡绅要买花怜,是把她当妾室买卖。
如今梁墨珏要从张章手上要花怜,虽说按照他的身份,用一些手段,那五百两大可不必出。可同样的,他买花怜的原因是什么?
只怕会再闹成一场风言风语。
月白已经对先前害他不得不纳娶自己的事愧疚万分,若让梁墨珏为了帮她救出花怜再跌入一场泥潭里,她这辈子都会愧疚死的!
“我…我自己去想想法子。”月白起身,咬了咬唇,可慌张的头脑里毫无思绪,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不好意思再麻烦梁墨珏了,可她自个儿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三爷,我先走了。”月白闭了闭眼,向梁墨珏告退,继而匆匆然地离开了房间。
她离去后,梁墨珏才放下那盏茶,淡淡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说道:“五百两?”
“是啊!”小怀把他在张家时张章说的话模仿了一遍,惟妙惟肖的,又对梁墨珏说:“我原先还以为那张章是个不错的人,没想到竟也会做出如此的事来……典卖妾室,说是正常,可换到如今,又有几家会将妾室典卖?不过三爷……刚刚月白说要自己想办法?她怎么……”
梁墨珏静静地坐在那,他眼帘轻垂着,将墨一样的眸色都藏着,淡淡地道:“她一人解决不了这件事的。”
所以他要在她想尽办法、走投无路的时候,再伸臂一援。
这才会让她记得更深。
月白一路快步走进了院中。
到了夜里,玉杏她们仍在等待着她。一见到她回来,守着门的荷生忙为急了一头汗的她打了扇子,陪着她进屋,这是平日里小丫鬟伺候主子必做的事。
换在从前,月白会对荷生一笑,让她停住,因为在月白看来,自己的身份与荷生她们也没有多大区别。
但今日事情憋在心头,焦灼如火,月白只道了句谢,便跨入了门槛,和玉杏她们打了个照面。
“月白,你回来了!”兰喜两只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现如今才停下来,看见了月白,赶忙起身向她走去,边走边看她后头,似乎在期待着月白能把花怜带回来。
可是她的期待注定是落空的。
这一路急行,月白早已累得口干舌燥,边上的玉杏瞧出来,立刻斟了一杯温温的茶递给她,让她顺顺气。
月白接过茶,也是毫不含糊,直接仰面喝下大半盏,玉杏怕她喝的太急呛着,立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慢声问,“花怜如何了?”
谈到花怜,月白心中被针扎了似的,她放下茶盏,青黛的眉蹙着,忧心和烦怒都堆在了眉心,“小怀去打听了。那张章……要钱才能把花怜赎出来!”
玉杏了然地点点头,她自幼在梁府这般的高门中长大,知道买来的妾是有一张身契的。若是把花怜救出张府,势必是要付钱的。
“那……需要多少?”她问道。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也问到了月白的心里。她轻垂了垂眼睛,咬咬唇,“五百两!”
五百两这个数字,好似一块凭空出现的巨石一样,砸入了众人心底。
“五百两!他疯了不成!?”兰喜尖声叫了下,不可思议地道:“这普通人家的姑娘,连嫁妆带地,都不过百两有余。那张章是不是疯了,竟然要……要五百两!?是看见花怜对月白来说重要得紧,才坐地起价的吧?!”
月白坐在一张椅子上,心头沉沉的。兰喜说得不错,张章这确实是在坐地起价。
可花怜不是一车水果、一车菜,不能容许她讨价还价。
月白闭着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为赎出花怜做准备。
而兰喜却是已经在想法子了,她踱了踱步,忽而道:“月白……妆匣里不还有几支簪钗么?要不然……”
这话刚说出口,就被玉杏打断。玉杏不赞同地摇摇头,看着兰喜,细声长语地讲:“那妆匣里的首饰虽值钱,可也是三爷送的,都刻着‘梁’字。若是要典当出去,岂不是让外头的人胡乱揣测?”
揣测月白在梁家过得不好,竟要典当首饰来过活日子。届时又是一番对梁墨珏和她之间的猜测,若是再传入梁母的耳中……
“只怕老夫人会气得够呛!如今恰逢老夫人寿辰,万万不能因为这事让她烦心的。”玉杏审慎地道。
如今正逢梁母的寿辰,再过几日,梁家另外两位小姐少爷都会归京,千万不能在这关头上惹梁母动怒。
“我明白……”月白心如火焚,她并不想让梁墨珏涉入这件麻烦事,可如今看来,她只能央他想办法了。
若是自己有能力的话……
月白焦急的同时,花怜正在她原本在张府的房间内,因为数月没有清理的原因,处处是尘灰。最后还是她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堪堪把整个房间上下打扫了个干净。
“花姨娘。”当花怜回身要去倒水时,却见到骆瑶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道:“如今你也做这些下人活计了?”
花怜抿着干巴的嘴唇,一句话都不想和骆瑶说。她对张章已经失了心,若再为所谓的争宠和骆瑶浪费时间,便是她自个儿愚蠢至极了。
她端着水就要从骆瑶身边过,可骆瑶显然并不想让她如此轻松,直接伸腿绊倒了她!
扑通一声,花怜直接摔倒在地上!
一盆水洒了一地,花怜全身也湿了,她的手肘和膝盖一阵痛。
花怜轻轻地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却听见“呛啷”一声,一支花簪从袖中掉在了地上。
那是月白托小怀转交的。
对于月白的东西,花怜十分看重,她急忙就要伸手去捡那支花簪。
一只脚却在此刻踩上了她的手!
痛得闷哼一声,花怜抬头就看见骆瑶挑着眉道:“怎么,刚刚我问你的话,你没听清楚吗?”
“你有完没完?!”花怜心下生了火气,狠狠把骆瑶的脚一掰!
骆瑶顿时痛得失去了平衡感,脚下一歪,整个人都往后栽去!
直直摔到了门槛内!
“啊!!”疼痛感刺得骆瑶尖叫了一声,而花怜也在这时捡起了那支花簪,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下,又把它揣进了怀中。
看着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的骆瑶,花怜心里唯有痛快二字。她拍了拍手,对着骆瑶嘲讽似的一笑,“如今老爷可不在这,你别在我这扮可怜!”说罢,直接跨过门槛走进了房内,打算换件衣服休息,“快点滚吧!”
在没有张章帮助下的骆瑶,对于曾经在梨花班里天天练功的花怜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她抖了抖袖子,去拿桌上的一盏油灯,打算将骆瑶赶出去后就进内室熄灯睡觉。
她相信,月白是会来救自己的。
听到她嘲讽的话,骆瑶缓过了疼痛后从地上爬起来,恨恨地看着花怜的背影。
如果不是花怜,她的孩子也不会没有!
纵然当初是她寻衅挑事,可花怜若是注意到一两分,她也不至于小产。
再想到今日的小怀似乎想要赎花怜走,骆瑶更觉得不能让花怜这么容易就走了,她心下一狠,咬了咬牙,就狠狠朝前推去!
花怜受了这猝不及防的一推,整个人都向前跌倒,油灯也碎在了地上!
火苗瞬间沿着油攀上了旁边隔断用的纱幔!
火光跃于眼前,骆瑶顿时慌了!
花怜从地上爬起,立刻就去找水浇火,可奈何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火苗就舔上其它处。
“你干的好事!”花怜瞪大了眼看骆瑶,口中骂道。
却不料骆瑶只不过慌了一瞬,忽而紧紧看着花怜,在花怜预感不好的时候,她猝不及防地狠狠把花怜往后推了一把!
张府大火的消息,在第二日传进了月白耳中。她本在镜前戴一支钗,一听到兰喜带来的消息,手上登时失了力气,钗子也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响。
“你说什么?张府失火?怎么回事?”因着急花怜的事,月白嘴边一夜间生了两个血泡,她张口闭口间的牵扯都是一阵疼痛。
兰喜立马道:“我今早出去采买,本想去银杏胡同那再打听打听消息的。不料听守门的小厮说,昨儿晚上花姨娘和骆姨娘之间起争执,不慎之间引了火灾……”花姨娘指的便是花怜了。
一听事关花怜,月白心口堵堵的,她有一种预感,花怜定然在这场火灾中出了事。
“烧起来的是花怜师姐的房。”兰喜犹豫再三,看见月白担心的表情,还是把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守门的小厮说,发现的时候,花怜师姐被困在火海里压根救不出来、寸步难行。最后还是张府里一个新招进府守门的小厮冒险去背了她出来,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月白嚯然站起,可不用兰喜再说,她也能猜出如今花怜的境况,被困在火海里良久,一定是受了伤的,想到这儿,月白便急声说:“师姐如今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花怜自是还躺在张府的。
昨夜的火,整整扑了一夜才熄灭,不过幸好出事的院里离别的院子远,加上地处后园的池塘畔,并没有烧到别的地方。
月白来到花厅一刻钟后,张章才迟迟走来,见着她,眼下青黑异常,粗略地打了个招呼,“月白姑娘。”口上这样称呼,不过心中对月白还是不屑的,若非她是梁墨珏的妾室,他是不会来见上一面的。
“张老板。”看到张章来了,月白立时站起身,看向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对于他,自己的心中有千万的怒火想发,可现在不行。月白按捺下心间的怒,勉强温和着声,对张章欠了欠身,讲:“我不多说了。我这回是想来见见花怜的。不知花怜在哪儿?”
张章听见花怜的名字,表情微变,脸上浮出几分不悦来。可对着月白,他也不大好摆脸色,“花姨娘么?她正躺在后院歇息。月白姑娘若是想要去见见,也未尝不可……只是她昨夜受了伤,怕有些不方便。”
花怜果真受伤了!
“没有什么不方便!”立即打断他,月白不想听他多说废话,“快带我去见她!”
去见花怜的路上,月白路过昨夜起火的院子。说是烧了一夜,但好像也只烧毁了主屋,旁侧两间屋子都是安好无损的。
“张老板,昨夜的火到底是怎么回事?”瞥过未关的院门中的情景,月白提了一嘴。
走在前头的张章神色轻变,而后道:“说实话,还是花怜的错。她自个儿拿着油灯去歇息,不小心打翻了灯,烧着了旁边的东西,火势便这样延展起来了……”
月白闻言一顿,她心觉这事情有疑点,若是花怜不小心点燃了火,那她也该及时逃出来才对,怎么会如兰喜所说被困在火海里呢?
“行了,就是这了。”又走了一小段路,张章停下脚步,呈于月白面前的是一扇随风而摆的破旧木门。
她推开那扇破旧木门,只见两间小房屋立在屋内,满面萧瑟。
这显然就是给下人住的院子!
月白转面,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张章,“花怜正伤着,你让她住这儿?”
“家里暂时没别的房间,就先拨了这儿安置花姨娘。”张章丝毫不脸红,反而还说:“反正过段时日,我们就要启程回江南了,无妨的。行了,我先走了。”说罢,他转身就离开了。
张章丝毫不羞耻地离开,让月白狠狠地跺了跺脚,这黑了心肠的男人,对于之前宠爱的花怜,居然会这么无情!
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花怜,月白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冲进了那扇木门里,凭着直觉向那间正屋走去。
“月白,快进去吧。我在外面守着。”跟着她来的玉杏左右望了望,知道这回是一定要将花怜带走的了。
月白嗯了一声。
这处萧瑟的地界,连正屋的门都是破败的,不知多少年前漆上的红漆已经失去了光彩,上头还遍布着灰尘,月白来到门前,颤抖着手把它推开。
吱呀的一声响后,门被月白推开来。阳光伴随着她一块进入了昏暗的房间内,月白一进去,便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谁……谁!”月白掩着面向前走,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沙哑的女声,纵然女声沙哑,可月白还是立刻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花怜!
月白循声向内室走去,又听到了一阵咳嗽声。
“师姐,是我。”她急声道,下一刻,眼里就映出了一道背对着她躺在床上的身影。
一见到那道身影,月白就马上走上前去,“师姐!”
躺在床上的花怜在瑟瑟地发着抖,听见了月白的声音,迟疑地问道:“月白?是你吗?你来了……你来了?”
她的语气惊惶,听在月白耳中,仿佛有千万尖刺扎在身上一样。
月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到花怜身边,“是我。我来了。我听说你在火中受了伤,我就立刻来了……师姐,你没事吧?你哪儿受了伤?快让我看看。”
确认了是月白,花怜缓缓地转了过来,月白看见动作,怕她劳累,赶忙伸手扶她起来。
可这一扶,不知是触碰到了什么伤势一样,痛得花怜叫了一声。月白心尖一颤,放轻了动作,刚想再问花怜,却被缓缓抬起头的花怜吓了一跳!
“师姐!”月白看见花怜的左脸被白色的纱布贴住,还往外渗出了血,而她的左颈也贴着渗血的纱布,看起来就知道她受了不轻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