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想了想自己的计划之后,也交代了尤芳吟几句。
周寅之那边的事情很快也办妥了。
接下来一连十日,蜀地那边又没有了消息,但所有人都在隐隐地期待什么,越接近清远伯府那名庶女出阁的日子,蜀香客栈里来往的商贾便越多。
用脚趾头也想也知道——
蜀地任氏那边要派人过来接那名庶女远嫁去蜀,同时也必定会带来盐场最新的消息,而一旦卓筒井是真的能从已经“废掉”的盐井里采出更底下的井盐来,这任氏盐场的银股价钱必将一飞冲天!
众人翘首以盼,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快到了十二月廿三,尤芳吟出阁的前一天。
蜀地来迎亲的人终于到了!
这一天早晨的蜀香客栈的大堂里,满满坐着的都是人,即便手里没有买下任氏盐场的银股,甚至也知道自己只怕买不到,却也偏要来凑个热闹,看看这生意场上前所未有的奇景。
众人都时不时向门口看去。
每进来一个人都要转头打量一番,只是一直坐到午时初,他们要等的人和消息还没来。
眼看着就要中午,有些人便散了。
住得近的要回家吃饭。
也有人是等得不大耐烦,但更多的人却是就在这客栈里点了菜,仍旧执着地等着。
午初二刻,一名短打劲装的壮硕汉子远远地驰马而来,只把缰绳朝门口的小二一甩,迈着大步擦着大冷天里的热汗就走进了蜀香客栈,操着一副平仄不分明显带着有些蜀地口音的官话,大声喊道:“掌柜的呢?”
所有人一听,精神顿时一震。
掌柜的正提溜着堂倌叫他们赶紧去后厨催菜,听得这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人,眼前顿时亮了一亮:“可是任公子那边派来的人?”
那身材壮硕的汉子爽朗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显然是快意至极,道:“正是。我乃是任公子新雇的家仆,特带了人来京中迎未来少奶奶入蜀的。任公子做出的卓筒井在七日之前已经从往日废掉不能再采的盐井里汲出了盐卤,煮出了新的井盐,我走时整个自贡的盐场都来看了。任公子着我特来客栈知会一声,也请掌柜的将这消息写在板上,挂了好叫买了我们盐场银股的人放心!”
他声音不小,大堂里的人都听见了。
于是“轰”地一下,全炸了开,大堂里忽然之间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楚谁在说什么了。
那汉子倒潇洒,因为还有事在身,要去一趟清远伯府接人,没有多留,报过消息便走。
所有人都被这消息振奋了。
也有少部分人怀疑是不是任为志作假,毕竟这种事听起来实在像是传奇,有些匪夷所思,让人不大敢相信。
然而下午时候便有别的消息相继传来。
盐场的事情,消息最灵通的自然是各大盐商,很快便证实这件事的确是真。
蜀地井盐开采,盐卤深藏于底下,原本的井盐开采不过往下打个井,能有三四丈深已经了不得了,更深处却是苦无办法。往往一口井采到三四丈打不出盐卤便会被废弃。
然而卓筒井竟能打到地下十丈甚至数十丈!
打通的竹筒往下一钻,咸泉便从井底喷涌自上,这哪里是什么“咸泉”,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江南一带的盐商们还好,毕竟都是靠海为生,引海水为盐,开采经验的技术有了变化,对他们的影响暂时还不大,只是多了竞争对手;四川一带的大盐商们知道这消息却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甭管在什么地方,知道这消息后全都快马加鞭,要赶去自贡任氏盐场见识见识。
这卓筒井一出,已然是要改变整个蜀地盐业的格局了!
众人听的消息越多,质疑的声音也就越小,对任氏盐场银股的热情也就越高,银股的价钱自然开始节节攀升!
六百多文已经根本没有人愿意出了。
大堂里有人喊价七百,八百,九百也无人应声。
直到第二天忽然有一千银股出现在市面上,然而才说要卖,便被人以一股一千文也就是一两银子的高价一抢而空!
姜雪宁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任氏盐场的银股价钱当然还会继续往上涨一段时间,只是勇毅侯府那封信的事情迫在眉睫,天教那帮人的耐心只怕也要用尽了,便是知道往后还能赚更多,她也不敢再等了。
市面上那一千银股,便是她放出去探情况的。
但这一笔交易她没露面,买主也没露面,倒也相互不知对方身份。
姜雪宁当时从清远伯府敲诈了一万两银子,全都交给尤芳吟入了任氏盐场的银股,可以说是如今握着盐场银股最多的人,共有两万股。
前些天那位刘老板手里的几百股也是她趁着价低收走的。
只不过这于她而言只算个零头。
放出去一千股之后,她手里还有一万九,以如今银股价而论也值一万九千两银子。先前她手里的钱七七八八凑凑有接近四万两,但拿了一部分给尤芳吟做彩礼,自己手里也得留一部分应急,所以大约还差一万五千两。
可这绝不是个小数。
出得起这个钱的人不会多。
她若直接放出一万五千股到市上,只怕便是没事也要引起旁人疑心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怎么在任氏盐场银股价钱刚刚飞涨起来的时候便要抛掉?
价钱说不定还要跌。
所以姜雪宁只让人分批地放出消息,一千股一千股地出,顺便也等着鱼儿咬钩。
京中可说是但凡从商的人都在关注这件事,消息刚一放出去,便有无数人感兴趣,纷纷表示愿意出价。
风声眨眼便传到了吕显这里。
旁人察觉不出端倪来,吕显却是感觉到了一丝古怪,眼底顿时精光闪烁:“不对的,这情况是不对的。任氏盐场的行情正看涨,能抛出一千股来还跟着又抛出一千股,背后只怕是个持有大笔银股的人!这种时候抛银股,要么是不看好任氏盐场未来的情况,要么是……这个人现在很缺钱!”
幽篁馆里清静无人。
谢危盘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把面前一把算盘扒拉得直响,不由道:“别人缺钱,那又怎样?”
吕显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嘿嘿笑道:“当然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
他心里早就有一些想法在转悠,算盘扒拉到一半便放下了,竟是直接起了身来,道:“不行,这么大好的机会,我万万不能错过了!”
谢危皱眉:“我还想同你说天教的事……”
吕显摆了摆手头也不回:“你既然有了那帮人的消息,他们近期又要出城,将这帮人擒获乃是轻而易举的事,就不用同我商量了。老子赶着赚钱,你再重要的事都放着,我先出门找个人去!”
外头正在下雪。
连着下了好几日了。
吕显出门前想了想,为防万一,干脆把银票连着印信都揣在了身上,从小童手里接了把伞便径直往京中白果寺去。
他这些天可都派人盯着清远伯府那边呢。
对尤芳吟的行踪,吕显了如指掌。
明日便要从京城出发去蜀地,出嫁前的姑娘当然是要去庙里进个香,为自己祈祷姻缘顺遂。尤芳吟虽是假成婚,可该做的事情也是一样不少,面上看不出什么破绽。
这一回是有府里一个小丫头陪着来的。
吕显可不将这种小角色放在眼底,随便派了个人去便把小丫头留在了外面说话,自己却是半点也不客气地叩门道:“里面可是尤芳吟尤姑娘?在下吕照隐,有一笔生意想来找姑娘谈谈。”
尤芳吟今日来拜庙,还顺道求了一根签,此刻正对着签文细看,听得叩门声响时差点抖了一下,再听见外面人自报家门,脑海里便浮出一张脸来。
二姑娘料得果然不错,此人竟真找来了。
她心里不由佩服极了,但也有一些紧张,强自镇定下来,道:“请进。”
吕显便推门进来。
一间简单的禅房,朴素极了,挂着幅简简单单的“空”字。
只是抬眸瞧见尤芳吟时,他不由得怔了一怔:往日这姑娘他是曾在蜀香客栈里打过照面的,穿着一身丫鬟穿的粗衣,甚至有些面黄肌瘦,看着虽清秀却也十分寒酸;如今却是稍稍丰腴了一些,两颊也有些红晕,不知是不是将出嫁的缘故,眉目虽不如何初衷,却给人一种温婉似水的感觉,有一种由内而外焕发出来的容光,目光落在他身上时,竟然让他有了少许的不自在。
直到这时,吕显才意识到——
是了,人家姑娘明日就要嫁人了,自己今天却还敢跑来谈生意,胆子可真是不小。
尤芳吟问道:“我好像不曾约过您,不知吕老板找来,是有什么生意要谈?”
吕显这才回神,一笑之后便驱除了心底那片刻的异样,道:“旁人不知,尤姑娘与我却该是知道的。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今日在蜀香客栈放出风声要出银股的人,该是姑娘,或者说,是姑娘背后的人吧?”
尤芳吟没有说话。
吕显便胸有成竹地道:“吕某虽不知姑娘到底哪里需要用到这许多的钱,但想必也是急着将银股出手吧?只是京中关注此事的商人虽多,要能在短时间内拿出这样大一笔钱来,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人。我吕某人做了多年的生意,信誉没得说。与其你们一千股一千股往外抛,处理起来麻烦,还要小心不被人发现,不如有多少都出给了我,我照单全收。尤姑娘考虑一下?”
尤芳吟想起姜雪宁的嘱咐来,便问:“你也出得起千文一股么?”
吕显唇边顿时挂上了几分似笑非笑:“市上银股少,所以价钱高,能有这个价不稀奇。可若尤姑娘一口气将手里的银股都抛出去,这价钱可就没这么高了。”
趁火打劫么,就是这般的要义。
吕显深得其中精髓。
尤芳吟一听这话心里便憋了口气,还好这些都是姜雪宁先前曾跟她说过了的,如今从吕显口中听到,倒没有多少愤怒。
只是想,二姑娘果真料事如神。
连眼前这个人咬钩之后趁机压价都料到了。
她皱了眉道:“那吕老板出多少?”
吕显反问:“尤姑娘出多少?”
尤芳吟道:“一万五千股。”
吕显暗地里倒吸一口凉气,不由挑了眉道:“一万三千两。”
尤芳吟一听,一张小脸便冷了下来,道:“吕老板根本不是诚心来买的。”
吕显却笑:“诚心得很。”
尤芳吟想送客。
吕显偏偏赖着不走,手指轻轻扣着桌沿,姿态洒然得很:“你,或者你背后的东家,原来缺一万五千两啊。”
尤芳吟双眼里便冒出了几分怒火。
吕显见她这般,越发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让他觉着自己快意极了,便像是捏住了眼前这姑娘的命门似的,越发悠闲,补道:“尤姑娘也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在下,在商言商嘛。做生意的,谁都有个手头紧的时候,我吕某人也向来好心,能帮人的时候都愿意帮上一帮。既然是缺一万五千两,不如便出一万七千银股给我,咱们一锤子把生意给谈好,也省得姑娘再为了那些许一点小钱到处发愁不是?”
也许是这话说到了尤芳吟心坎上,他看对方的神情似乎犹豫了起来,好像在认真考虑他说的话。
吕显便极有心机地再接再厉,继续鼓动她。
一番话接着一番话可说得上是苦口婆心,还极言她若一口气将这些银股都放到市上去的后果,只怕让人怀疑是盐场背地里有什么事,说不准连卖都卖不出去。
但尤芳吟还是没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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