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昼梦》杜甫
……
旬休结束,白复重返户部。
孙延已等户部书吏闻之大喜,纷纷约白复小聚。
自从白复在回纥士兵面前救下这些寒门士子,他们皆把白复当做士林领袖,关系也格外亲近。
白复欣然答应,下朝后,众人结伴而行,来到巴蜀会馆。
三两杯下肚,席间气氛热烈起来。觥筹交错中,孙延已率先敬酒。
孙延已道:“曲江一战,白兄震慑豪门世族,可算为我们出了口气。让世家子弟再也不敢小觑我们这些寒门士子。”
众士子皆举口称赞。
白复微笑着摆摆手,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三言两句便将话题转开。
白复道:“我这些都是雕虫小技,不足一提。你们身处朝廷中枢,经天纬地,不可妄自菲薄。
平叛刚刚结束,百废待兴。朝廷济世安邦,经世致用还是要仰仗诸君。”
白复说完,只见众人如霜打的茄子,不禁一愣,道:“可是有何不妥?”
户部书吏云雁影乃是天宝十三载的进士,在众士子中年纪最长。他叹了口气道:“白兄,我不是危言耸听,叛乱虽定,但因战争而起的祸乱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或许会将大唐拖下深渊。未来的天下形势,不容乐观。”
白复一惊,赶忙虚心求教。
云雁影叹了口气,道:“白兄,我不是自吹自擂,我们久居户部,天天跟诸道州郡的财税打交道,对这场战乱的洞见可能更为深刻。
天宝十三载,大唐总人口共有八百九十万户,近五千三百万人。
但是叛乱之后,人口数迅速下滑,只剩下一百九十三万户、一千三百万人。户数仅有几年前的两成半,人口不到三成。
更麻烦的是,这其中有一百一十七万户、一千四百六十二万人,是老弱病残、僧侣尼姑、皇亲国戚等。这些人是不需要缴纳租庸调税的。
也即是说,目前只有七十六万户、二百三十七万人来承担整个帝国庞大的税赋。
以今年来说,朝廷的财税收入锐减为天宝年间的三成左右,而军费开支却比之前还要庞大。”
白复大惊,问道:“战乱竟然死了四千万人?不大可能吧?”
云雁影道:“白兄所言极是,战乱不可能死这么多人。叛乱前后人口之所以差距如此之大,并不是战乱中实际死亡这么多人,而是朝廷对地方州郡失去掌控,许多流民游离于朝廷户籍统计之外,无法得知人口的真实数量,也就无法按人口征收租庸调税。”
见白复理解了,云雁影继续道:“平叛期间,国库枯竭,北海郡的录事参军第五琦被朝廷任命为监察御史、充江淮租庸使,负责筹饷。
当时河北道被叛军占据,赋税无法征收。没有沦陷的河南、山东、荆襄和剑南等地,由于驻扎各路平叛军队,所收缴的赋税都被驻军征用。
因此,朝廷的平叛经费只能向淮南和江南等地的百姓征收。但是,经过战争的破坏,农田荒芜,饿殍遍野,百姓哪里还有富余的财物用来缴税。
为了保障军费开支,朝廷开始向商贾征收重税。前段时间,陛下派遣御使郑叔清前往江淮、巴蜀,一次性向商贾征收两成的财产税。
除这两个地区,其他州郡也在集市和关卡向商贾征收贸易税,凡是一千钱以上的货物都必须缴纳。”
白复正涉足商道,赶忙问此事对商贾的影响。
孙延已插话道:“以往朝廷对商贾比较宽容,营商税负很低,不是朝廷的重要税种。所以,八方商贾来朝,四海货物云集。东西两京富庶繁华,商铺林立,茶楼酒肆,数不胜数。衣食器玩,琳琅满目,绫罗绸缎,应有尽有。
一旦朝廷对商贾征收重税,必然商贸萧条,集市冷清,无异于杀鸡取卵,更不利于大唐的战后重建。”
云雁影点头,道:“除向商贾征收重税外,御史中丞第五琦大人新设一职——租庸使。
租庸使坐镇江淮,寻找一切税源,如吴地的盐、蜀地的麻和铜。租庸使征收完毕,将盐、麻和铜就地卖掉,换成土特产运输到其他地方高价卖掉,再将收入上缴朝廷。
此后,转运使、盐铁使、度支盐铁转运使、常平铸钱盐铁使、租庸青苗使、水陆运盐铁租庸使、两税使等林林总总的职务纷纷出现。
这些使职都是陛下在正常的律令官职之外任命的专使,凌驾于户部之上。这些专使级别虽然不是特别高,但是权限却很大,拥有朝廷赋予的处理专项事务的大权,能绕过三省六部的官员直接办差。
专使的设立,既破坏了朝廷的规矩,也造成了庞大的冗员和政务效率的低下,加剧了财政的困难。”
说到这里,云雁影停顿片刻,叹了口气道:“除此之外,为了弥补土地税和户籍税的大幅下降,第五琦大人即将推出措施:建立私盐专卖和重新铸币。
依我看,这两项措施终将破坏大唐立国之初宽松的营商氛围,回归到汉武帝时之传统。”
白复虚心请教,道:“还请云兄详细讲解。”
云雁影无限缅怀道:“大唐从立国到天宝年间商业开明。朝廷不参与盐铁的经营,只收取一定的税额。
到了今年,为了增加财赋收入,盐铁铸钱使第五琦大人推出榷盐法,下令垄断产盐区,招收游民开采盐井、盐灶的盐。开采的盐由朝廷盐院统一收购,不准私卖,再由官府加价出售。
旧有以制盐为业的人家和无业游民都愿以此为生计,因为此举可免去他们的各种徭役。
食盐的开采和售卖有盐铁使管辖,私自制盐和偷卖盐的行为按罪论处。
第五琦大人担任各州的榷盐铁使,在诸道推行盐业的专卖。
第五琦大人的食盐官营与桑弘羊的食盐专卖基本类似,也是其最成功的聚敛手段。专卖之前,每斗盐只值十文钱,专卖之后涨到一百一十文,整整上涨了十一倍,其中的差价就是朝廷的财政收入。
按照预测,食盐官营推行一年,便能为朝廷增加四十万贯的收入,能极大缓解财政危机。
“人不益税而国用以饶”,百姓除了需要缴纳租调外,不需要再横加赋税,却增加了国库的收入。此后,盐税占到了国家税收的将近一半,成为主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第五琦大人升任度支郎中,兼御史中丞后,取消了户部、司农、太府等部门的收支权,将财政收入统一归陛下调度使用,初步改变了以前开支混乱、国库亏损严重、权臣贪官作弊的现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扭转了财税匮乏的局面,从经费上支撑朝廷能够继续将平叛事业进行下去。
平心而论,从筹集军饷这一点上,第五琦大人确实功不可没。但官营榷盐,与民争利,时间一长,弊病丛生,不仅造成官僚机构臃肿,更增加了盐价成本,天下刚刚安定,百姓就要为食盐奔波,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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