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所问这人,不到三十岁年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体格强硕,跪坐榻上,十分精神抖擞,却非别人,便是当日跟从秦广宗败於南安,为王舒望所擒,遂就此投附了定西的薛猛。
薛氏是河东冠族,乃关中的头等豪强,莘迩既打出了用兵关中,恢复中原的旗号,并其早存了与蒲茂争夺关中、中原民心的意图,对薛猛此类的关中降人当然就会大加重用,於是趁着这回新开军府的机会,把薛猛从唐艾那里要了来,辟除他做了都督府的谘议参军。
——如前文所述,将军府的大吏以长史、司马、主簿、功曹为首;都督府的大吏以长史、司马、谘议参军为首,较以诸曹参军,诸曹参军分领有曹,各有事务分担,而谘议参军则没有特定的职掌,犹如中央朝廷的侍中,是个清贵之职。薛猛投附到定西以今,虽然於此前唐艾扰攻天水,进击秦广宗和后来慕容瞻到天水后,与慕容瞻小规模的拉锯战中颇立战功,然说到底,是并无立下什么大功的,而竟一跃就被莘迩辟为谘议参军,确可称是“重用超擢”了。
薛猛赶紧下榻,行礼说道:“敢不为明公效死!愿引本部宗兵,为明公先锋!必竭力尽能!”
“竭力”二字,是有来处。当日薛猛降后,莘迩召他在谷阴相见,当面曾问过他一话,问他“从氐虏与王师战斗,不思弃暗投明,投效王师,反力尽方降,此是何故”?薛猛把莘迩此此个“质问”牢记在心,於是遂在这时,以“竭力”作答。
莘迩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好,我后天就率兵去襄武,到时,卿为我先发!”顾堂中诸人,说道,“军府新立,百事待兴,此回我亲攻天水、略阳等郡,卿等不必尽数从我。”目光落到高充、宋翩身上,说道,“君长,你留下来,处理军府的日常事宜;老宋,你跟着我,和我共去陇西。”又看向另外两人,说道,“黄华、猛奴、田卿、郭卿,你四人也从我陇西。”
黄华,名唐菊,是唐艾的从兄;猛奴,名麴令孙,猛奴是他的小字,乃麴球之从弟;田卿、郭卿,一个叫田洽、一个叫郭道民,二人皆是河州本地士,田洽与田居、田佃夫是同族,郭道民是郭道庆的幼弟。这四人,皆是莘迩新辟的军府吏。——却从这四个新选任辟除的军府吏的出身、来历,即可看出,莘迩於此次开新军府上所下的良苦用心。
四吏中,麴令孙年纪最小,才十五岁,十几岁年纪,正热血之时,况他出身将门,对打仗更感兴趣,听了莘迩的“点将”,他最为兴奋,下榻起身,大声应道:“诺!”
应答之声,却是把宋翩、唐菊等几个起身领命之人的声音尽都给盖了下去。
看到麴令孙与麴球颇为相似的眉眼,莘迩忽不觉暗中神伤,心道:“鸣宗若在,我今用兵关中,当是如虎添翼!”展出笑颜,与麴令孙说道,“卿与奋武多年未见了吧?奋武深得卿家兵法之传,我陇之名将也,到陇西以后,卿可多向奋武学学用兵之术,以使卿家兵法,后继有人。”——奋武,指的是奋武将军、陇西太守麴章,麴章是麴爽从弟,麴令孙的族父。
麴球死后,莘迩对麴球的近亲家人极是照顾,因为军政诸务繁忙,与麴令孙见面尽管不多,但两人还是很熟的,麴令孙知莘迩这是为他好,痛快应道:“是!”
莘迩又点了几人,作他此次进攻天水、略阳等郡的属僚。
议事就此散了,高充、宋翩等领下命令,各做准备。
军府掾吏,莘迩这次只带了少数,城外营中的诸部兵马,他一样也不打算全部带去,只给高延曹、罗荡和两个步将下了军令,叫他们备战出发,秃发勃野等部则都留在金城。——莘迩之前已给沙州大营的向逵下过命令,叫他率部来金城听调了,但沙州离金城太远,向逵部还没有到达,是以此战也没有向逵及其所部的事儿。军令下到,高延曹等将亦各做准备。
当天,莘迩传檄一道,命吏送去唐兴郡,面交麴爽。檄文中无它言语,只说了蒲秦将两路犯侵肤施,他要亲自领兵去攻天水、略阳,问麴爽要不要派兵一起前去。
麴爽的回文迟迟不到。直到第三天,莘迩率领宋翩等吏、高延曹等将都出了金城县了,还没有等到麴爽的答复。莘迩亦没有派人再去问,便就权当算了。
在给麴爽去檄之同时,莘迩给谷阴的定西朝中也去了道书,这道书并非是请示,只是礼貌性质的“告知”一声,谷阴的回书倒是很快,莘迩兵出金城,刚到襄武县,回书就到了他的军中。回书是以令狐乐的名义写的,书中言道:如在粮秣、军械、民夫、军力等方面有何需求,可以尽管提出,一定会大力支援、帮助,并预祝莘迩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事实上,就算这道回书中不写会在各方面给莘迩以援助,只要莘迩提出,以於今定西朝中张浑、黄荣、羊髦、孙衍等人掌握着六七成的军政话语权,以及曹斐等掌握着半数以上的谷阴、陇州驻兵之背景,谷阴朝中也定会凡其所提,必悉不拒的。退一步而言之,粮秣等方面不说,单就说军力援助这个方面,就算谷阴、陇州的驻兵不好快速调来,张道岳所掌控下的河州郎将府的府兵,也能於莘迩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赶到。
这些且不须多说。
莘迩兵到襄武,唐艾、麴章迎於郡界,渭水对岸的南安太守郭道庆等南安郡的文武官吏提前接到了莘迩的命令,已渡水先到,与唐艾等一起相迎。
诸人相见,自有一番话语,亦不须多提。
令高延曹、罗荡等部在县外筑营,於唐艾等的引路、陪同下,莘迩自入襄武县中。
进了县中州府,一干人分作两路,一路去前边堂上,一路去后宅唐艾家中。
——却是说了,为何一路去唐艾家中?原来这一路是令狐妍。却这令狐妍,久闻唐艾之妻杞通的“奇女子”之名,唯苦於以往她身在谷阴,没有机会与之得见,是以而下既跟着莘迩到了金城,离襄武不远,她就吵吵着这次非要跟着莘迩来襄武,见见杞通,用她的话说,“以解相思之渴”,遂入了府中后,她就与莘迩分开,乃自成一路,带着大头等婢,往州府后院的唐艾家眷所住之处去和杞通相见了。
只说莘迩等到了堂上,众人落座。
麴章作为陇西本地的地主,首先发言,说道:“接得明公军令,说明公要亲临鄙郡,章即赶忙为明公预备居所,却时日太短,恐未免会有疏漏之处,明公如有不满意之处,尚乞恕罪。”
莘迩笑道:“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游玩的,你备下的这住处,满意不满意,我大概都不会去住的。临阵杀敌,忝为主将,日常所在,自是军营最好。”
麴章面现犹疑,说道:“章有一疑,不知当否求教?”
“我料君之此疑,定是我为何会於此际亲率兵而来,欲攻天水、略阳等郡。”
麴章答道:“明公料事如神,章所存正是此疑。明公,伪秦今固已发兵,将两路夹攻肤施,兵法固亦虽有‘围魏救赵’之策,然一则,天水、略阳之伪秦驻兵甚众,二来,伪秦咸阳的驻军更多,因是,以章愚见,纵明公於此际亲率兵来攻天水、略阳,只怕也是万难把攻肤施之秦卒调来援救天水、略阳的。故而章委实不解,明公缘何会起意来攻天水、略阳?”
“千里,你可知我意?”
唐艾手摇羽扇,微笑答道:“伪秦虽两路攻肤施,而仇泰非能将,张韶、赵染干应是可以守住肤施的,是肤施其实应该无碍,也就是说,艾以为,明公此次欲攻天水、略阳,意实不为救肤施也。”
麴章愕然,说道:“不为救肤施?”寻思问道,“那明公之意,难道是想要打下天水、略阳么?”紧忙进言莘迩,说道,“明公,如章适才所言,天水、略阳现有的伪秦驻兵颇多,一两场仗,怕是打不下这两郡的!而现已仲秋,很快就要入冬,入冬之后不利征战,到时天水、略阳未下,我军只能撤退。明公若怀此意,章斗胆敢谏,现下恐非时机。”
唐艾说道:“明公之意,也不在取天水、略阳。”
“那明公之意,是在何处?”
莘迩笑道:“千里,你来说。”
唐艾心道:“第一层意,自是希望借此名正言顺地出兵,指挥河、秦诸军,打上一两个胜仗,以立新军府的威名,然后借此威名,一则,稳固明公现有之权势,让谷阴的大王、氾丹等人知晓,虽是明公‘已非王臣’,可明公依旧在我定西军中一呼百应,且依旧是我定西的定海神针;二来,便是捎带打压一下也下到河州的麴爽,……只是此中意思,不宜与老麴多言。”
数日前在征西将军府,莘迩说正瞌睡,蒲茂递个枕头来,又说他这么说的原因是他正要“以攻伐关中为务”,实际上,他给高充、宋翩等吏讲说的这个原因只是表面上的说辞,“枕头来”此语所意者,正是唐艾心中想到的这“一层两点”。
唐艾就省过这层意思,说道:“明公之意,应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
麴章越发迷茫,说道:“明公之意,应是在慕容瞻此人身上?使君,此话何意?”
唐艾不作解释,问莘迩,说道:“敢问明公,不知艾猜得对不对?”
莘迩瞥了眼与麴章同样一脸茫然的宋翩,叹道:“知我者,千里也!”与麴章、郭道庆等说道,“我此亲率兵,来攻天水、略阳,其意如千里所猜,非是单为策应援助肤施,也非是为取天水、略阳,正还是为了慕容瞻!”
麴章说道:“章愚钝,敢请明公明示尊意。”
莘迩说道:“你们在秦州,与慕容瞻、秦广宗交战多时了,麴将军,我且问你,你觉得慕容瞻、秦广宗两人何如?”
麴章说道:“秦广宗不识战,不足一提,慕容瞻却不愧鲜卑名将之称,果是知兵能战,我等与他数次交手,以使君之智谋,而犹不能大胜之,诚然是我军之强敌也。”
“不能大胜之”是句美化之辞,事实上,唐艾与慕容瞻交手多次,胜负差半,顶多算是打了个平手。
莘迩说道:“不错,你们以往与慕容瞻、秦广宗的历战,千里都详细地写成军报,禀与过我,慕容瞻此人,确然是我军之劲敌,但是,麴君,我再问你,慕容瞻他是个什么人?”
“他是个什么人?……他自是鲜卑人。”
莘迩笑了起来,说道:“正是!麴君,慕容瞻虽然善战,可他有个致命的弱点,即他非氐羌之种,而是一个国灭降秦的鲜卑降人!我闻关中之地,近来颇有谣言,说鲜卑欲反,……”
话到此处,莘迩略止话头,於诸吏中,目光落到了一个光头和尚身上,便是释法通,笑对他说道,“这个谣言之传播四起,我已闻千里说了,其中甚有大和尚你的功劳,‘鱼羊食人’云云,堪称谣言之上者也!你这笔功劳,我给你记下了。”
释法通诚惶诚恐,说道:“微末之劳,贫僧怎敢妄求明公赏赐!”
莘迩没提给他赏赐,但被他这话一接,倒是不好不先给些赏赐了,便说道:“且先以十金为赏,待我除掉了慕容瞻,再一并重重地赏你。”
释法通谢恩不已。
麴章被莘迩“除掉慕容瞻”这话吸引到,他非是愚人,联系莘迩刚说过的“谣言”、“降人”等语,隐约猜出了些许莘迩“正还是为了慕容瞻”的意思,说道:“明公莫不是想要借助关中‘鲜卑欲反’的谣言,诱反慕容瞻,以此来除掉他?”
“慕容瞻明智之士,以伪魏宗室之贵,降秦以来,忍气吞声,并是个善於隐忍的人,诱反,怕是诱不了他反的。”
麴章糊涂了,说道:“那敢问明公,究竟何意?”
“诱反他难,可是进一步地使蒲秦朝中的王公贵族们忌惮於他,使其难立於蒲秦,却是不难。”
麴章说道:“如何不难?”
“我这回用兵天水、略阳,只打秦广宗,不打慕容瞻。”
麴章犹在细品莘迩此话之意,一人已然激动地接腔叫道:“妙计!有道理!”
说话之人正是郭道庆。
莘迩笑道:“卿已明我意?”
郭道庆眼中发亮,说道:“明公这是屈己高人之计!以明公之威名,亲攻天水、略阳,却尚避慕容瞻,则那伪秦朝中的王公贵族们,势必也就会因此而更加地忌惮慕容瞻了!”
“不错。”莘迩环顾诸吏,手抚短髭,笑着说道,“我避开慕容瞻不打,只打秦广宗,除了捧那慕容瞻,以使蒲秦君臣更加忌惮他以外,还有一个用意,卿等可能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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