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益州,成都。
这天早晨,一个披头散发的道人,赤足行於街上。
他戴着个方形的小帽,把眉毛画成了粗长的弓形,双眼描若橄榄,套了个高直的鼻套,唇上八字胡,最显眼的是他的两只耳朵,其外各使竹篾撑起了两块又长又宽的粗布,如招风也似。
这个道人的手中持着一面小鼓,一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一面击鼓,高声歌道:“豺狼跳出江阳郡,顶盔掼甲红生生。竹枝林里人如海,一朝火起命归阴。”
成都是益州的州治,同时也是蜀中李氏所建的成秦国之国都。
城中住的百姓不少,贵族、官员更多,虽是清晨,街面上已经颇有行人。
见此人举止怪异,闻其歌声吓人,行人们多以为他头脑不正常,个个避之不及,有那好事的,跟在其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只见那人唱完了一曲,接着又唱道:“青衣江外路横斜,疏忽成都火亮华。瘦狗骑马逃吼吼,食肉老枭闹喳喳。”
这一曲唱了,他又重唱第一曲。
两首曲子,反复来回地唱。
这两首曲子的歌词,路人们没有听过,但调子他们很熟,是巴渝地方的巴人调。
——巴人调,是巴渝民间风行的歌谣的曲调。巴渝人祭竹,视竹为灵物、神,因此在巴人调中,每一句的第四个字后边会有一个“竹枝”的和声,每句的句末有“女儿”作为和声。这个巴人调,实即后世“竹枝词”的前身。
不过这个道人因是独唱,故而没有“竹枝”、“女儿”这样的和声。
很快,在这道人的身后就已经有百余人跟从围观。
围观者跟着道人的脚步,穿过一条条的街道,直到了城北的宫城外。
此时,日头已高,阳光照耀在壮丽起伏的宫城上,反射出金碧辉煌的色彩。
道人一屁股坐了下来,浑然不管宫门外的禁军兵士,也不理会已聚有数百人之多,远远落在后头,不敢再继续跟前的百姓们,用力击打鼓面,越发大声地歌唱。
禁军的兵士诧异地看着他,一个军官按刀过来。
“宫城禁地,你在这里叫唤什么?”
那道人不回答,自顾自地击鼓而歌。
军官打量这道人的衣着打扮,见他穿着道袍,而脸上画出的形状尽管诡异,却极似他在宫中经常见到的那些陶俑、金银人偶的模样,一时倒也不敢造次,问道:“你是鹤鸣山的道人么?”
蜀地的百姓素来崇信鬼神,巫风炽烈,自前代秦朝末年,张氏结合蜀中的巫术,创建了五斗米道以来,五斗米道在蜀中一直盛行不衰。李氏的成国之所以能得肇立,其中的一个重要缘故,便是得到了时为五斗米道首领张道生的支持。成国建立之后,张道生被李氏拜为丞相,封天地太师、西山侯。张道生死后,天地太师、西山侯这两个职位由他的子孙继承至今。
鹤鸣山,便是五斗米道的祖师张氏,所建立五斗米道的地方,乃是五斗米道的祖庭。
那道人答道:“我不是鹤鸣山的道人。我,也不是道人。”
军官蹙眉问道:“那你是何人?”
“我姓杨,本县士人。”
成都杨氏,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那军官却也知道,说道:“原来是杨家的人。”问他道,“你不好好在家待着,大上午的,出来乱跑什么?还瞎叫嚷嚷的!”挥了挥手,宽宏大量地发落说道,“赶快走吧!我与振威将军相熟,瞧在振威的面上,我不拿你治罪了。”
振威将军,也是杨家的人。
那军官不知,论辈分,这个振威将军,是杨姓士人的族父。
杨姓的士人也不攀亲,只是仰头大笑。
那军官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振威,振威将成江中鬼!”杨贺之指着军官,笑道,“你,你,你也将成城头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笑得前仰后合,把高高的鼻套都给笑掉了。
军官大怒,说道:“你寻死的么?”
“寻思的不是你,也不是我,寻死的是这全城百姓,是陛下啊!”
军官将杨姓的士人按倒,示意兵士上来捆绑。
杨姓的士人文弱无力,亦不挣扎,只说道:“杀了我后,且悬我头於城东门,当城破之日,满城百姓覆亡之时,也好让我死后有灵,可以眼睁睁看着唐兵耀武扬威!”
军官迟疑了下,说道:“你说什么?”
杨姓的士人挺身奋声,说道:“你看不出么?我大秦要亡了!我今来宫城,就是为求见陛下,免我大秦之亡的!”
所谓“大秦”,是今之蜀主李当的父亲李尤在僭号称帝后,改的国名。
李氏所建之国,本号“成”,曾经称过帝,但后来去了皇帝号,改称成都王。
到了李当的父亲李尤,从其再从弟手中夺下王位后,他的部分大臣劝臣服东唐,又有部分大臣劝他称帝,於是李尤下令卜筮,卜筮的结果是“可做数年天子”。力劝李尤称帝的大臣中,有个叫黄貂的,大喜说道:“一日天子尚为足,何况数年!”劝李尤臣服东唐的大臣中,便有杨贺之的那位族父,振威将军杨广,杨广说道:“数年天子,何如百世诸侯?”但是李尤被黄貂说动了,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黄侯之言,策之上也。”
於是李尤即皇帝位,改国号为秦,改年号秦兴,并进行了一项创举,那便是在当年铸造的新钱上,李尤把“秦兴”这个年号给印到了钱上。“秦兴钱”之前,历代的王朝都没有过此举,钱币多以重量命名,如五铢钱之类。可以说,“年号钱”之有,就是从李尤的“大秦”开始。
远在陇州的莘迩,在商贾处见过“秦兴钱”。
他之前所见,皆是前代和本朝各色各样的五铢钱等,或者从西域流入的东罗马金币、萨珊银币等,穿越到这个时代以后,从没有见过年号钱,初见之下,甚是讶异。
问明白了此钱的来由后,他当时很是喟叹。
结合前世的见闻,他预见到了年号钱必然由此而将取代以重量为名的钱币,不免感慨:影响日后千余年的钱制上的一大变革,怎么也想不到,却是滥觞於成秦这个小小的割据势力。
那军官问道:“你是来求见陛下的?”
杨姓的士人直视军官,说道:“我名贺之!你可曾有闻听我名?”
“杨贺之?你是杨家的千里驹!”
“千里驹”,是杨贺之少年时,成都士人给予他的评价。
杨贺之说道:“劳烦你为我通报陛下,便说我有存国之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乎较大规模兵马的调动,更是不好隐瞒。
这个军官身为禁军的高级将校,消息远比寻常的百姓灵通,已经风闻到,东唐的荆州刺史桓蒙近月秣马厉兵,似有攻成秦之势。
想当年,在成秦建国之初和前期之时,因为东唐那会儿才迁鼎江左,内部的政局不稳,故是成秦尚能保持一定的进攻态势,有的年间,成秦竟能一年骚扰东唐四五次;可从前些年起,一方面是因为成秦接连出现了两次内乱,一方面是因为经过王氏等名相的努力,东唐调和了土、寓之间的矛盾,在江左站稳了脚,比起人才、国力,成秦到底不如东唐,加上此落彼涨,以是攻守之势顿异。
就在桓蒙接任荆州刺史之前,上任的荆州刺史庾氏也曾发动过一次对成秦的进攻,打下了与荆州接壤的涪郡、巴郡,并控制住了巴郡西边的江阳郡。江阳郡再往西,是犍为郡,犍为郡的西北边就是成都了。
可以说,荆州如果再次发动攻势的话,成秦虽有大江为守,面临的局面也会十分严峻。
军官犹豫了好一会儿,心道:“杨贺之有盛名,杨家在成都堪称大族,振威将军颇得先帝信用。他既言有存国之策,想来不会是妄语。罢了,我权且为他通报。陛下如肯见他,我就领他入宫;如不肯见,我再奉旨行事,或捕他下狱,或逐他离去便是。”
就叫兵士看住杨贺之,军官入内上禀。
快到中午,这军官出来,说道:“陛下召见於你。”
杨贺之也不除去妆饰,提着手鼓,跟着军官进宫。
顺着宫城的主干道,行约两刻钟,拐向西行,到了一座殿外。
军官进去通报,旋即,唤杨贺之入内。
杨贺之入到殿中,拜倒在地。
龙榻上盘腿坐着个硕大的氐族男子,虽因坐着,看不出具体的身高,但只从体态就可判断,此人身量高大,差不多得近八尺,特别肥胖,脸上的肉往下耷拉,那条粗腰,真如水桶一般。
此人即是李当。
蜀地的士民传言,说李当腰带十四围。一围是五寸,折算成后世的计量单位,十四围差不多一米七多了。果是无有虚传。
李当的父亲李尤做了五年成秦的皇帝,四年前去世了,李当的皇后无子,李当是李尤的庶长子,得以继承帝位。
李当这会儿盘腿而坐,倒非是轻视礼仪,而是因为在去年的一场内战中,被流矢伤及了小腿,到现在没有痊愈,故而无法跪坐。
去年的那场内战,是成秦的太保、李氏的宗室李成造反。跟随李成反叛的蜀人达数万之众,声势浩大。李成进攻成都,李当亲自登城抵御,不小心被箭矢射中。那李成是个悍勇的,因见攻城不下,遂单人匹马,突击城门,被守军射而杀之。这场叛乱由是平息。
李当乜视杨贺之,说道:“你在街上胡言乱语的,唱的是些什么东西?你说你有存国之策,我大秦富足,兵马强锐,朕前年击灭李浩,去年击灭李成,威服内外,怎么有亡国之危了?”
李浩是李当的弟弟。李氏是氐人,存有胡夷兄终弟及的遗风,李当还没有儿子,李浩就於前年,请求李当把他立为皇太弟。李当断然拒绝,杀掉了一群为李浩说话的重臣,命令李成进攻李浩。李浩兵败自杀。
说来那李成於去年的造反与此也有关系,不乏恃功而觊觎帝位之因。
半晌等不来杨贺之的回答,李当听到了一阵啜泣之声。
那杨贺之却是哭了起来。
李当纳闷问道:“你哭什么?”
杨贺之痛哭流涕,说道:“凡夫俗子,市井庸人看不到我大秦将亡,陛下天资神明,居然也看不到么?”
“你说说,朕的大秦为何将亡?”
杨贺之抹着眼泪,说道:“我大秦固然富足,可这不是我大秦的功劳,这是上天赐予我大秦的!尽管天赐,使我大秦富饶,也使强敌窥伺。丧乱以来,我蜀中人口多有流失,或死於乱中,於今所存,不过四五十万口而已;民为兵之源,四五十万口久疲之民,能出几多兵?如何敢称兵强?
“且自先帝引僚人入蜀,僚人翻山越岭,从西边蜂拥而入,至本朝而僚人大盛,於今我大秦境内,从巴西到犍为、梓潼,僚人遍布各郡,至有成都亦见,充满山谷,已有十余万落,占了我大秦民口的半数还多,僚人粗鄙,难以管理,不可禁制,时有骚叛,大为民患。
“小民闻江左荆州刺史桓蒙,调兵遣将,有攻我大秦之图。我大秦此诚内忧外困之时也!
“小民敢问陛下,设若桓蒙果然来侵,经巴郡、江阳,攻我成都;定西已得武都、阴平,若亦由北来犯,击我汉中、梓潼、汶山诸郡;两面受敌,僚如再乱,我大秦可以支撑么?”
李当狐疑问道:“你从谁处听来的桓蒙欲犯我国?”
杨贺之说道:“陛下,桓蒙之事,黔首或不知,小民家亦士门,焉会无有闻知?”
桓蒙有意伐蜀这件事,李当比杨贺之知道的早,这件事,已成了他近日来的一大心病。要不然,依他骄奢淫秩佚、不恤国事的性子,绝对不会召见杨贺之的。
李当默然了稍顷,问道:“你说你有退敌之策?”
杨贺之擦干眼泪,说道:“惟今之计,小民愚见,唯有两策可以存国!”
“哪两策?”
“大唐天命未坠,贤臣名将,代有英杰。定西西平西域、东灭伪兴,与虏秦争锋於陇西,可谓强矣,犹称唐臣;陛下宜去尊号,称藩於唐,此其一。桓蒙若固来侵我,陛下坚壁清野,扼守要津,不与战,唐室朝廷的门阀争斗很激烈,桓蒙久战无功,只能撤退,此其二。”
李当瞧了杨贺之片刻,眼神渐渐凶残,冷笑说道:“你要朕向江左称臣?这就是你的良策?朕看你的这个良策,不是为朕而出,是为江左而出吧?”当即下令,拿杨贺之下狱,又令,“把杨周之也给朕投入诏狱!严加拷掠,必要问出其与江左有无勾连!”
杨周之,就是杨贺之的那个现任大秦之振威将军的族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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