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氏的宗室原本昌盛,最盛的时候在是开国之前期,居朝、领兵者四五人,出为郡县长吏的十余人,令狐奉祖父的时候,担心定西会重现西唐末年的乱局,借助阀族的力量,削弱了一次宗室的势力,到令狐奉、令狐邕叔侄相残,把支持对方的亲族都大杀特杀,宗室的力量被再次严重打击。
如今令狐奉的兄弟都已死,令狐邕无子,令狐邕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弟弟,也被令狐奉杀掉了,等於说,令狐氏的嫡系子女,只剩下了令狐乐、令狐婉两人。令狐妍是令狐奉叔父的女儿,也算一个。
嫡系大宗之外的小宗子弟,於下所存也已不多。
其中最出色的就是令狐京了。
当初令狐奉重用令狐曲,一是看到了宗室凋零,有心从宗族中选出几人,加以扶持,以压制阀族,收拢权力;二来,也是因为令狐京。令狐奉原本想重加任用的,其实是令狐京,但令狐京坚辞不从,没办法,这才退而求其次,擢用了令狐京的兄长令狐曲。
令狐京现在仍是白身。
氾宽说道:“鲜少聪明识达,秀才卓立,宗室之亲,国朝重之,仍吟啸於江湖,虽然逸志,国家失贤!
“前祁连郡守空缺,我欲举鲜少,卿辞之。
“今羊髦兼领辅国长史、录事参军,长史是辅国的首吏,参军是国家的朝臣,这两个都是清贵上选的职务,自我朝立国,未有一人而兼此类两职者!不合祖宗故事。郎中令陈公与我数次讨论,和我意同,想要举荐卿出任录事参军,卿意何如?”
氾宽说是做了“录三府事”,两个副手,一个麴兰,乃麴硕之子,一个羊髦,是莘迩心腹,不说事事掣肘,也让他很不开心。若是令狐京能够取代羊髦,那么至少在行政力上,氾宽将会大为轻松。
说完,氾宽殷切地等候令狐京回答。
令狐京笑道:“录事参军是台阁的显臣,京以白丁,焉能居之?”
氾宽说道:“卿乡议二品,名噪京都,论门第、乡议,出居此职,都已足够。便不好立刻就任,我可先举卿入牧府为掾,稍作迁转,资历充备,亦即可矣!”
令狐京委婉拒绝,说道:“眼下的大事是不能让辅国将军谋攻朔方,当此之际,不宜另生事端。等到定下了是打朔方,还是打南安,然后再议此事不迟。”顿了下,笑道,“这也是辅国所论‘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之意也!”
想得再好,正主不愿意,那也是无可奈何。
氾宽只得罢了。
令狐京辞出氾家,坐入牛车。
木屐穿得时间长了,脚有些疼。车中的侍婢帮他把木屐去掉,为他揉脚。
不知为何,令狐京蓦然想起了宋羡。
他爱怜地抚摸着跪在他脚下的侍婢,心道:“宋方遇害,宋闳归乡,方、闳的直系兄弟子侄悉被禁锢。而下宋氏在都者,有声名的,宋羡、宋翩两人罢了。宋翩近月,杜门不出,闻他夜常噩梦,日日惶张,一点小动静就把他吓一跳,也不知是怎么了?是因为宋方、宋闳两人的遭遇而受到了惊吓么?他与辅国旧为建康同僚,辅国处处以大义压人、仁德示人,料应不会为难宋翩,他却这般不安。此人徒有放情纵怀的虚名,心境委实不堪,难为我用。
“宋羡有壮气,我与他故年交好。此子,我可用之!就是他喜欢肥婢,这个爱好……。”
令狐京无法理解,摇了摇头。
侍婢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这个侍婢是令狐京的心爱,他调笑说道:“我在想,把你送人。”
侍婢惊道:“啊?”
令狐京笑道:“可惜你太瘦了!我送不出去啊。”
侍婢知令狐京是在开玩笑,娇嗔不依。令狐京生性随和,也不恼怒,吩咐她道:“取葡萄与我食。”
侍婢起身,净了手,把氾宽赠送的葡萄放了些到玉盘中,葱指拈起,喂他吃用。
令狐京闭目倚榻,一边悠闲地吃着,一边想道:“先王当年曾欲授我军职,氾公今又言欲举我如台阁,我皆辞不受,非我清高,而是都不可受。
“先王雄才,然而残忌,我如出仕,以我之能,迟早受其忌惮;辅国势方盛锐,我不能与他正面敌对,一旦撕破脸皮,他拥重兵在都,事无缓机矣!
“当下之宜,我还是白身为好。先助我兄稳住秦州,策成攻南安,既防止辅国的权柄更重,又挑辅国与中尉不和,复涨我兄名望,然后寻到合适的机会,待至辅国势衰,我再出仕不晚!辅国现在的势头看起来很强,但他亲寒、寓,抑高门,杀宋方、逐宋闳,朝野非议已众,根基实不稳也。只要能稳住现状,徐徐经营,我涨彼消,假以时日,他定如冰山消融。
“唉,我本无参与朝政的意愿,可大王年少,臣强主弱,此非安国之道。不得不为此耳!”
心思飘摇,念头转到了去年底开始在王都流传的一句谣言上。
他想道:“辅国克定西域,兵还京都,酒泉太守上书,称酒泉南山,就是昆仑,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山中有石屋玉堂,珠玑缕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王太后从之,遂筑南山西王母祠。建造中,掘出了一个石碑,文曰:‘南山高,少当王。’驰送京师,辅国言说‘少当王’者,指大王也。大王的确年少,但‘南山高’何意?”
京,高丘之意;鲜,大山之意。令狐京的字,又带一个“少”。
“南山高,少当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天后,朝会。
氾宽先发制人。
他上书於朝,把令狐京建议攻打南安的三个原因,悉数列出,请求朝廷用兵南安。
陈荪、麴爽、孙衍、曹斐和莘迩等皆在朝班。
赵染干又被封侯,又被任为四品的将军,侯爵和朔方太守的职务不说,只他的将军号,他就有资格出席朝会。他也在殿上。
听了氾宽的奏议,赵染干沉不住气,马上去瞧莘迩,心道:“辅国给我说的好好的!待过了炎夏,入到秋时,就任我为将,攻打朔方!却怎么氾录事上奏,请击南安?这怎么回事?”
令狐乐尽管没有亲政,不管怎么说,也经历过两年的朝会了,且他年龄渐长,智慧渐开,对国家的军政等务,不能言已然尽知,也懵懵懂懂,略微知些了。
他瞪大眼睛,心道:“又要打仗了么?好啊!好啊!这回打下南安,就像西域、虏兴一样,孤的国土又要得到扩大!也不知阿瓜、麴爽会再给孤带回些什么东西?哎呀,那个扁头的龟兹国主,可真是好玩啊!不过,麴爽献给孤的那几个虏兴姓冉的,不太行,蠢得多了!”
依照惯例,令狐乐只能听,不能说。
他心里想的再热闹,也唯有转过脸去,眼巴巴地看左氏,等左氏开口。
左氏神情端庄,轻启红唇,说道:“南安是虏秦在渭北的锁钥,如能将之攻占,对我朝确乎有利。军国要事,须得细细计量。辅国、陈公、中尉、大农、曹领军,公等何见?”
莘迩袍服冠带,腰佩印绶,簮笔捧笏,位列左侧上首,处麴爽之下,英气中透着晏然。
他没有想到氾宽会在朝议上突然提出打南安这件事,有点措手不及,因此躬身而立,暂不发言,脑筋急转,心中想道:“打南安?老氾那一二三,口若悬河,听来倒是可行,但也就是听听算了。陇西已在我手,蒲秦岂会肯再把南安让我?如打南安,我与蒲秦必生大战。大战一起,武都、阴平必乱。莫说甚么‘与陇西郡夹渭成犄角’,武都、阴平、陇西三郡只怕也要不保!
“纸上谈兵耳!
“且慢。老氾被我举为录三府事前,数十年都在牧府任职,从来未有掌军,向来不悉兵事,纵是纸上谈兵,他也没本事说出这么个一二三。……他没这个能耐,而忽然奏请攻打南安?其意何为?……是猜出我欲用兵朔方,想要以此阻我么?嘿嘿,好谋划啊!
“这个谋划是谁给老氾出的?小氾倒是带过兵,但西海一战,冒进中伏,从麴侯攻冉兴,也无寸功,足见此人韬略寻常。这个谋划,定不会是小氾给老氾出的。那会是谁?……陈荪这个老滑头么?老陈啊老陈,老子已经警告过你了,你还不死心?还要在背后搞事?”
莘迩斜眼去寻陈荪,看到陈荪站在氾宽的后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能陈荪也在留意莘迩,很快就感觉到了莘迩的目光。
他没有迎上,仍旧面孔朝前,踌躇了稍顷,把视线投到了正在上言的曹斐身上。
曹斐眉飞色舞,说道:“氾公此奏,真是、真是……”搜肠刮腹,寻摸出了个形容词,“高明!以令狐曲、麴球分别进兵,吸引住天水郡的戎虏,潜发大军,奔袭南安,诚如氾公所言,一战可以克之!南安归我,我朝的东南边境,自此无忧了!”
他昂首挺胸,作出赳赳的雄壮模样,抱拳在胸,主动请缨,大声说道:“大王、王太后,臣部的甲士、铁骑,都是咱们定西的一**锐,已然数年没有出征,将士们终日饱腹,无不思为朝廷出力!求战心切。臣不才,敢请领本部兵,为大王、王太后克取南安!”
左氏说道:“领军的忠心,我早就知道。请领军暂且退下。”
曹斐退返班中,站回到了莘迩的身后。
莘迩等了一会儿,不见陈荪、麴爽表达意见,注意了一下麴爽,见他似在沉思,盘算想道:“老曹利令智昏,眼热麴氏一门两大侯,做梦都想也弄一个!却也不想想,南安是那么好打的么?便纵是真的要打南安,又哪里需他领兵?出於减少路途粮秣的消耗,首选当是唐兴郡麴侯的部曲。已用麴侯之兵,南安位处边地,郡守须得能战知兵,这样一来,若果能打下南安,郡守之任,就非麴氏不可了。麴爽沉思不语,应是想到了此点。
“我坏了他嫁女之事,虽然当面晓喻,对他直言,他如嫁女,对麴氏反而不利,他亦被我说服,但我与他两人间,不免会起隔阂!我得赶在他想定之前,先把老氾的此议给否了,不然,等到他想定主意,出来支持老氾此议的时候,我再反对,我与他间,隔阂将会更深!”
想到这里,莘迩把眼向对面班次中视去。
黄荣是王府常侍,其职在长从主君左右,每五天一次的朝会,他也是可以参与的,并且他哪怕生病,只要起的来床,就从不缺席。这时,他便在文臣的班中站着。
莘迩要打朔方的心意,曹斐不知,黄荣知道。他时刻都在观察莘迩的动静,看到了莘迩侧脸瞄他,他就如上了发条,一改适才的弯腰静默,当即出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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