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承孙要求见你,是为什么?”
宋方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他为何要求见你?”
注意到了宋闳怀疑的眼神,宋方拍案而起,说道:“阿父,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我怀疑不怀疑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过没有?段承孙是因为涉嫌毒杀姬韦而被校事曹捕入狱中的,如今他入狱刚刚一天,他就要求见你,这件事情一旦传开,……不是一旦,校事曹的曹掾是谁?是莘幼著!他绝对不会为你保密的!不止不会为你保密,估计他而且巴不得此事人尽皆知,这件事肯定已经传开了!被别人听到,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你?”
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
宋方冤枉至极,然又无可分辨。
他怒道:“我是让段承孙去见了两次姬韦,可我没有叫他下毒!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不可能是段承孙或者别谁做的,只能是莘迩背后的主使!铁定是这个狗日的欲以此陷害於我!”
“好好说话,骂什么人?”
“我他娘的!”
宋闳思索着说道:“黄奴,不管姬韦是否段承孙所杀,谷阴县寺与牧府而下都被排除在了此案之外,段承孙现在是被关在校事曹的狱里,三木之下,何不可得?你与段承孙的关系,人人尽知,这件事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对你,恐怕只会越来越不利。”
他捻须沉吟,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对你不利,就是对咱们宋家不利!”
“阿父,那我该怎么做?”
宋闳知道眼下不是责备宋方的时候,因只在心里想了一想,他想道:“你说你个黄奴,好端端的,干嘛叫段承孙去见姬韦?还见了两次!这不是没事找事么?这下好了,搞得宋家没准儿都要受你拖累!”
一边这样想,他一边把筹思已久的对策说了出来。
他说道,“当下之计,有两条。”
宋方提起精神,坐回榻上,问道:“哪两条?”
“你不见段承孙,这是对的。从今天起,无论段承孙是否还会再次提出请求见你,你都不要见。这是第一。”
“狗日的废物,叫他办点小事,办不好不说,还他娘的乱咬人,我必定不会见他!第二呢?”
“你准备一下,给姬韦搞一个风光大葬,到时,你要亲自去!表现出你的极尽哀痛!”
宋方呆了下,说道:“姬韦?风光大葬?”
“对。”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自是为了向世人宣示你的清白!”
宋方豁然醒悟,赞佩地说道:“阿父,真妙计也!”
时下的舆论对宋方日渐不利,大多的朝臣、士人都认为是宋方指使段承孙毒杀了姬韦,那么怎么反击这个舆论?给姬韦搞个风光大葬,宋方亲自到场,痛哭流涕,显然是个出奇的高招。
当然,要想通过此举,打消所有人的疑虑,是不太可能的。
但加上宋家对此马力全开的舆论宣传之后,至少可以挽回一点不良的影响。
称赞过宋闳的妙计,到底眼前的重点还是段承孙,宋方不由自主地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担忧地说道:“诚如阿父所言,三木之下,无不可得。
“阿父,段承孙入狱这才一天,想来尚未怎么受刑,就已胡说八道,提出请求见我,万一过上几日,用刑愈重,他坚持不住,为讨个解脱,开始乱作攀咬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你是担心他会诬陷你么?”
“是啊。”
宋闳对此倒不担心,说道:“放心吧,他没有这个胆量。”
“此话怎讲?”
“我宋家虽说今不如昔,於下亦我为王国内史,你是牧府别驾,除掉军权、财权之外的朝廷治政之权,泰半在你我的握中。借给段承孙十个胆子,他定也不敢诬告於你!
“他如果这么做了,首先,能不能成功?咱们宋家会随便让他泼脏水么?
“其次,他就不想想他的父兄、诸子、宗族么?他若敢乱咬一气,他段家的人,还想不想在朝中为官,在地方为仕宦了?”
宋方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宋闳说得对,放下了心,说道:“阿父所言甚是。”
宋方悠悠地继续说道:“况则,段承孙能活几天,现下还说不准。”
宋方怔道:“阿父,你是说,段承孙命不久矣了么?”
“不错。”
“可是阿父,段承孙现下只是涉嫌毒杀姬韦而已!如想给他定罪处刑,口供、证据,缺一不可。这些东西,现下都还没有。阿父,你怎么就断定段承孙要死了呢?”
“糊涂!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刚才说,‘阿父所言甚是’。”
“前头呢?”
“前头?”
宋闳说道:“你说诚如我之所言,‘三木之下,何不可得’?
“黄奴,段承孙已经成了校事曹的阶下囚,拷掠出一份口供,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口供固然易得,证据呢?校事曹岂能空口白牙,说是段承孙毒杀的,就是段承孙毒杀的?总得有个证据吧?用的什么毒,毒从何来?”
宋闳对宋方真的是失望至极了。
以前的宋方,尽管有急功求利的毛病,但好歹也算是高门子弟中的优秀者,一度还被士流认为是宋家的两个后起俊杰之一,殊不料,自於上次受到了令狐奉的打击以后,他整个人都好像是换了一个,急躁的缺点依然存在,此外,更又多出了昏庸、跋扈等等的致命缺陷。
同样是遭受过重大的人生挫折,比与张家的张道将,简直天壤之别。
尽管失望,一则,宋方毕竟是宋家的嫡系大宗子弟,二来,姬韦、段承孙此案,一个处理不好,势必涉及宋家,宋闳还是耐住性子,给宋方解释。
宋闳说道:“黄奴,你试想一下,把你想成是办案的人。”
“把我想成是办案的人?”
“换了你是办案之人,案犯已在你的手中,现场又在你的控制下,你适才讲的那些,用的什么毒也好,毒从何处来也罢,此类诸般的证据,凭你的手腕,难道你还不好得么?”
宋方低下头,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道:“好得。”
“那不就得了么?你说,事已至此,段承孙他还有活路么?”
宋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了。”
“所以眼前需要你做的,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两点。第一,你要赶紧与段承孙撇清关系;第二,给姬韦风光大葬,你亲自到场,最好能当众恸哭,以向世人宣示姬韦之冤和你的清白。”
宋方心道:“果然是头老狐狸!”理清了疑惑和担心,他没兴趣再在宋闳家里待了,起身告辞,说道,“阿父,我现在就回去给姬韦准备后事!”
宋闳猜得一点不错。
人与现场都被控制在了手中,搞一个证据链出来,确是不难。
就在两宋商议后的次日,校事曹的吏员在段承孙家里,“找到”了与酒坛中残留毒物一模一样的一包毒药,沿着毒药“顺藤摸瓜”,又於两天后,找到了一个方士。根据此方士的口供,段家找到的这包毒药,正是他亲手卖给段承孙的。
证物有了。
校事曹的正堂,氾丹、张道将、乞大力等审案的官员鱼贯入内。
乞大力点头哈腰,请氾丹、张道将坐入上首,自己陪坐在侧。
不多时,四个吏员把段承孙抬入堂上。
几天的用刑下来,段承孙的身上已无一块好肉,囚衣褴褛,血迹斑斑,连跪都跪不成了,只能一滩烂泥似的趴在地上。
乞大力瞄了他眼,对氾丹、张道将说道:“开审吧?”
张道将往最中间的坐榻上看了下,问道:“莘将军不来了么?”
乞大力赔笑说道:“张君有所不知,将军近日公务繁忙,从段承孙被捕至今,是一次都没有来过校事曹。上午的时候,我去督府请示过将军了,将军说他今天仍是无暇,由两位审理即可。”
张道将说道:“哦,这样啊。”心道,“一次都没来过校事曹?莘幼著这是为避嫌么?”
他请示地看向氾丹。
氾丹点了点头。
乞大力挺直腰板,咳嗽了声,庄重地吩咐命道:“带嫌犯和案证!”
一个道冠鹤氅的五旬方士被带到了堂上。
这方士麻利地跪倒在地,俯首说道:“小人罪该万死!实是不知段承孙向小人买药,是为行凶杀人!小人的这药,本是用作治疗五石散疾的。小人售药给段承孙时,已经说得清楚,此药有剧毒,每次只可食用稍许,不可过量!却没想到,段承孙竟用小人之药,做下了那般歹毒之事!”说着,叩头不已,说道,“小人自知罪过,是打是罚,悉从上官。小人甘愿领受。”
五石散的五种原材料都是矿物质,长期服用之下,往往会出现严重的后遗症,轻则皮肤溃烂,重则损害脏腑。这个方士说的“五石散疾”,说的就是这些后遗症。
所谓“以毒攻毒”,治疗五石散后遗症的药石中,不少也是取自矿石,同样是含有毒性的。
乞大力给下边的吏员了一个眼神。
一个吏员把一包毒药放在了这方士的面前,问道:“你卖给段承孙的药,可是这包么?”
那方士立即回答说道:“正是,正是!”
吏员拿了药包,又在段承孙面前晃了晃,然后回到了边上。
乞大力威严地问段承孙:“段承孙,你认得这包药么?”
段承孙惨笑不已,虚弱地说道:“你说是,就是吧。”
受刑的时候,段承孙的牙被敲掉了好几个,说起话来,十分漏风。
又是漏风,又是语声低微,负责记载审讯对话的吏员得支起耳朵,费劲倾听,才听得到。
乞大力令记录的那吏,说道:“记下来,案犯段承孙承认了毒杀姬韦之药,是从方士处买来的。”转过脸,笑容可掬地问氾丹、张道将,“这么记,可以么?”
氾丹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要想清楚了,不能乱说。这包药是你从方士那里买的么?”
段承孙还是那句回答:“你说是,就是。”
审案之时,常会遇到这种情况。案犯出於各种缘由,以模棱两可之话来做回答。氾丹和张道将都见过类似的事情,遂同意按照乞大力的命令去记。
乞大力板起脸,问段承孙,说道:“段承孙,你上次说,你毒杀姬韦是因为你与姬韦存有宿怨。本官已经查明,你那是信口胡言!你与姬韦无冤无仇,并且你俩还曾交好,又有姻亲,
你老实交代,你为何毒杀姬韦?”逼问道,“是不是因为有人指使?”
段承孙趴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乞大力笑道:“真是个顽冥不化的!”对自己能说出这个成语,他颇是沾沾自喜,又回头瞧了眼氾丹和张道将,没从他俩的面上找到赞许的表情,顿觉小小的无趣,扭回脸,大声吩咐,“看刑!”
“刑”字入耳,段承孙浑身哆嗦。
他奋力撑起身子,叫道:“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这事就是我做下的!没有人指使我!我杀姬韦,全是因为宿怨!打小,我就看他不顺眼!这次他回王都,我好心好意地去看望他,他还给我甩脸子!新仇旧怨,我就与他一起算了!无人指使!无人指使!”
刑具未上,堂外进来一吏。
氾丹和张道将看去,两人认识,乃是黄荣。
乞大力赶紧起身,腾出位置,请黄荣落座。
黄荣摆了摆手,笑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顺路过来看看,你们接着审。”叫校事曹的吏员给他搬个坐榻过来,放到了侧边。
张道将问道:“黄君入宫了?”
“今日奉旨,从辅国将军莘公一起入的宫。”
听到莘迩的名字,氾丹抬起眼皮,瞧向黄荣,问道:“放着重案不问,今日却进了宫,辅国将军想必是定有要事上禀?”
“辅国将军奏请大王,设录三府事,并举荐内史宋公出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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