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噩梦沉沦,论坛攻略的描述写的是:将玩家拉入毕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导致其情绪剧烈波动,灵性受损。
虽然写的很玄乎,但区区游戏仓自然不可能做到真的读取玩家记忆,因此对玩家而言只是简单的意志力判定,判定不通过就上了一个“灵性动摇”的debuff而已。
然而此时的阿斯克,却感到记忆深处真的有什么东西,被对方的能力粗暴地撕扯出来。
眨眼间他已经站在自己老家的卫生间门口,小小的身子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死去的父亲瘫坐在卫生间的地面上,自杀割开的手腕刀口还在往外渗血。
母亲跪在瓷砖的地面上,血泊浸透了她的衣裙。她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发出了无法理解的啜泣,渐渐演变成绝望的号啕大哭。
那不堪回首的童年记忆,连带着那种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的感觉,又重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做的来着?好像是和母亲抱头大哭吧?
现在想想,真的不值啊。
他小小的手掌在空中用力一握,像是拔出了什么东西来,朝着眼前的画面奋力劈去。
他真的拔出了剑!
然后整个记忆世界,被干净利落地斩成两截。
蓝色的鲜血飞溅而起,映入视线的是梦魇难以置信的表情。
它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类,明明意识已经被拉入自己编织的噩梦中无法自拔,身体却仍然能够拔剑,斩出这破开梦境的决然一击。
然后它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
埃莉诺还在和父亲的幻影战斗,只见这高大幻影猛地一抖,提盾的动作就僵直不动下来。她的视线疑惑地投向远处,阿斯克和梦魇正在交战的地方,顿时注意力就被吸引住了。
那是何等狂暴而酷烈的剑术啊。只见剑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连成一片,几乎看不清他每秒钟出了多少剑,只有被斩出的蓝色鲜血往左上右上左下右下不断飞溅,仿佛在一朵在空中盛开的巨大波斯菊。
背对众人的梦魇被剑光斩得如筛糠般抖动不止,先是右臂被斫断,然后是左臂,最后是头颅和腰肢,残破的肢体甩动乱飞出去。
阿斯克低喝着挥出最后一记横斩,劈开前方空无一人的空气。条顿骑士的“暴风十字剑术”(sturreuz)其实讲究的并不是一往无前的霸蛮,而是在狂暴的攻击中还要带着控制每一处动作和力道的细腻。
而他之所以在干掉boss后,还要往空气中斩出最后一剑,只是为了单纯的发泄而已。
自己的心态已经失衡了。
职业水准的心理让他迅速调整回来,平复好自身的心情。转过身来,他便看见远处那个高大幻影也随风而逝了。作为boss的梦境能力而制造出来的人偶,在boss挂掉后维持不住存在也是应有之意。
埃莉诺拄着长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身上的盔甲艰难卸下,开始接受诺菈的能力治疗。
“呵。”伤势平稳下来的美狄亚走了过来,看着地上梦魇的断肢,冷笑说道,“我还以为梦魇有多么厉害呢,还不是被我们如此轻易就斩杀了……”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美狄亚看清了阿斯克的脸色:带着铁青的阴沉表情,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你那是……什么表情?”美狄亚的声音有些发颤。透过能力的视野,她看到阿斯克的心智体也是鲜艳的赤红色,显然其内心正充斥着疯狂到极致的暴怒情绪和杀戮欲望,令她当场就有种要不顾一切落荒而逃的冲动。
“我怎么了?”阿斯克缓缓说道,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美狄亚暗自松了口气。好险,似乎这家伙目前还没有失去理智。
“算了。”阿斯克摆了摆手,回身在祭坛的石阶上坐下,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他人在略作修整后也走了过来。伤势最重的自然是和幻影鏖战的埃莉诺,而佩姬一开始就陷入昏迷并扑倒在地,虽然灰头土脸的却是没受什么伤。在诺菈的治疗下,两人现在都已经回复战斗力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诺菈咬着下唇说道。看着阿斯克的阴沉表情,她也没来由地有些畏惧。
“我的表情怎么了?”阿斯克问。
“就好像自己在竞技场上犯了愚蠢的错误,然后被对方暴打了一顿似的。”佩姬说道。
埃莉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最开始是在训练场和阿斯克对练了好几天的,因此也知道佩姬说的什么意思。
那时的每场比斗,阿斯克就是这样把对面佣兵暴打一顿,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数落得一无是处。这大高手要是真的反过来被人暴打……那场景简直难以想象,估计也就是现在这种阴沉表情吧。
“哦。”阿斯克面无表情地说。
“这梦魇,身上的灵性材料是什么?”见他真的心情不好,佩姬也没有再去撩拨他。
“头发。”阿斯克说。
于是佩姬就去收割梦魇脑袋的头发,一边用短剑割着神经束,一边还悄悄抬头观察阿斯克的表情。
“别看了。”美狄亚的声音在心里响起,“他现在不爽着呢。”
“他这表情是怎么回事?”佩姬不解地问道。她从接近梦魇开始就被催眠了,后续一直陷入昏睡中,所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感觉好像有点仇恨的味道。”
“也不一定是仇恨。”美狄亚说道,“反正就是某种背负着什么沉重之物的感觉。”
她在心灵通讯里感叹着,看着阿斯克阴沉似水的脸色,莫名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的父亲。
那是在美狄亚六岁的时候,她的父亲苏莱曼还没有即任塞尔柱帝国皇帝,以皇子身份正在大马士革地区担任总督。当时祖父塞里姆苏丹陛下更看重另一个儿子,也就是她的叔父阿劳德丁,似乎有意将皇位给他来继承。
阿劳德丁因为常年带兵,曾经为祖父袭杀他的两个兄弟亲王,因此态度日渐骄奢跋扈。他曾在皇宫外与祖母哈芙莎相遇,并且当着阉奴的面用马鞭将其狠狠鞭笞,理由是苏丹的女人不应该在宫闱外抛头露面。
祖母当时回宫就大病了一场,后来写信给大马士革的父亲。父亲苏莱曼当时拿着信纸,在总督官邸里独自静坐,没有招心腹来商量,也没有进食或就寝,只是默默在房间里坐了整夜。
她当晚曾经找父亲撒娇,让父亲给她念睡前故事《一千零一夜》。然而黑暗中的父亲只是阴沉着脸,带着某种非人般的冷酷表情凝视着她,吓得她最终落荒而逃。
从那刻起,她印象里总是神采奕奕,带着书卷气质的儒雅的父亲就再也不见了,仿佛整个人彻底变成了一个冷酷的魔鬼。
成年后,已有阅历的她其实大概也猜到那封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无非就是祖父塞里姆陛下已决心实施《弑兄法》。
该法案由“征服者”默罕默德二世颁布,规定任何成为或即将成为苏丹的皇子,有资格弑杀所有威胁到他帝位的亲兄弟。
倘若祖父塞里姆已下定决心,要将帝位传给儿子阿劳德丁,那么同为儿子的苏莱曼,以及他的母亲哈芙莎,妻子罗克萨拉娜,还有他所有的子女,全部都会被祖父塞里姆陛下处死——或者是被当上苏丹的叔父阿劳德丁处死。
只是当时才六岁的她,并不懂得这些宫廷中潜藏的刀光剑影。一年后,在儿子们的明争暗斗里,祖父塞里姆终于认定父亲苏莱曼才是最有资格继承他帝位的皇子,于是动手将其他皇子及其他直系亲属全部屠杀干净。
又过了一年,祖父塞里姆在宫廷里去世。父亲苏莱曼回到首都继承皇位,在骑马入城时冷笑着说道:“一张地毯足够两个苏菲派信徒栖身,这个世界却小得容不下两位国王。”
父亲当时露出的冷笑,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渐渐模糊了。然而让她始终无法忘记的,却是父亲当晚在官邸的黑暗房间里沉思的表情:那是一种背负着莫大沉重之物的感觉,既无比痛苦,又极端冷酷,既冰冷理性,又充满疯狂。
和阿斯克此时的表情非常相似。
“什么沉重之物?”佩姬疑惑道。她很难理解除了仇恨以外,还能有别的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
“啊,就是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吧。”美狄亚随口敷衍说道,“男人嘛,有时候就是会化身为疯兽,背负上这样那样的沉重理由,然后去和整个世界做拼杀和对决的。”
“不过,也挺有味道就是了。”她轻声笑了起来。
阿斯克坐在石阶上,双手交错搭在下巴上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旁边的埃莉诺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试探着问:
“不用复盘了吗?”
“打得不错,这应该是你们的第一个boss。开荒战能打成这样,对新手而言已经相当可以了。”阿斯克沉默半晌,才回答说道,“现在我们已经位于岛屿深处,再往里走就会到达山脚,往山顶进发会遇到第二个boss。大家再接再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