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社率潜入木屋。
只见方桌上一团淡淡烛火前,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灰袍,闭眼坐着一把木椅,身上缚着道道遍布秘纹的锁链。
结社率三两步走到蜡烛之前,一口吹灭。
“你敢使诈!”
月光斜进木屋,照映在地上,一半光亮,一半昏黑。
结社率盯着灰袍少年目露凶光,“你知不知道草原上的狼吃人从不吐骨头。”
灰袍少年却仍是闭着眼睛,淡淡说道:“一切按特勤吩咐办的,如何使诈?”
结社率指着熄灭的蜡烛道:“你不熄蜡烛,是不是想提醒晋阳城里的觉醒徒?”
“我只是问了一下,木屋之内该不该点蜡烛——是特勤您说的,汉人有秉烛夜读的习惯。点蜡更为真实。”
结社率冷笑一声,忽而猛地一挥手,冲着少年脸上狠狠一巴掌,
“啪!”
少年的脸立时青肿起来。
“我现在才明白过,”结社率说道:“你是一步步给我下套呢,下了套还想让自己吞下——别做梦了,狼的法则和羊的规矩完全不一样,所以狼才要吃羊。”
说着,抓着少年的领子,将他半提起来,
“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寄到晋阳城的那封信是不是也使诈了?”
少年被他勒住脖子,已然有些呼吸不畅,
“特……勤,那封信……您亲自……审过,那时还说……写的很好。”
“很好,”
结社率冷笑着,两只齐上,掐住他的喉咙,“你找死,你真的找死,你坏我大事!”
结社率狰狞着表情,在寂静的黑暗之中看见了阿跌葛兰不甘的双眼,
“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要死了,你死定了。而且你死了根本没关系,你两个兄长还在我手里呢。
没人会在乎你!
汉人的规矩我也懂,父为子纲,儿子多了死一两个也没关系,尤其你还是个庶出的!”
说着,他手上又添了一把力道。
结社率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像刀子一样捅入了少年的心脏,眼前锁喉之痛固然难受,但比起心口插刀差远了。
少年心中暗道:我是被兄长抛弃的弟弟,是被父亲遗忘的庶子,是娘亲唯一的依靠,是从虎口里带着流血的伤口逃出来的一块肉,我还没有把这一世过好,我绝不能死在这里!
当下,用尽全身力气,说道:
“信……信……里面……藏了字……
但……绝不……妨碍……
特……勤的……
计划……”
“老实点,通通告诉我,”
结社率稍稍松了手劲儿,
“你要是敢说谎,你的脑袋明天就会挂在狼旗上,在晋阳城郭里随风飘荡——从北门进来,从东门出去。”
灰袍少年将信里面的内容缓缓念了一遍,说道:
“我在信中藏的字便是:奴等,已,身,俘,被,死,有,望阿耶莫要耽误大事,起兵,之。
前后调换顺序,便是——
奴等已被俘,身死有悟,望阿耶莫要耽误起兵之大事。”
只要他肯让自己说下去,便有活下来的指望。灰袍少年讲到此处,心中反而更加镇定,语气也渐渐沉稳下来。
这一句暗语他留了三处活扣,为的就是应付各般可能出现的状况。
少年给结社率的这一句暗语,比之舞马和刘文静那两句略微调了顺序,又少了“中计”二字,目的自然是想削减结社率一分怒意,给自己多留一条活路。
常言道,生死之间最是锻炼心智,最是磨练意志,可叹这位出生豪门士族的嫡出郎君,自生至今活了十五个年头,所感所悟所获竟比不上被朝廷的衙役抓在手中的个把时辰,比不上晋阳夜游大使还未用尽全力的一巴掌。
结社率面色依旧铁青,“这么说来,李渊不会派人出来了?”
“会,”灰袍少年道:“而且,一定是晋阳城里所有的觉醒徒全部都来。”
“你怎敢这般肯定?”
灰袍少年从容说道:
“第一,我长兄李建成是他的心头肉,绝不会如我一般当作弃子。
第二,那封信里藏了暗语,可特勤您看了好多遍,瞧出问题了么?”
“我只是粗通汉字,又没你们汉人这些花花肠子,”
结社率冷哼道:“我看不出来很正常,但未必晋阳城里那些狡猾的汉狗也瞧不出来。”
“并非特勤您不聪明,”灰袍少年摇头道:“我藏字的手段极为隐蔽,乃是将每一个暗字略微偏离行间,任是谁也很难瞧出来。”
结社率愣了一下,“那你费这劲儿干嘛?”
“因为我相信特勤。”
结社率眉头一皱,手上加了一点力道,灰袍少年痛吟一声之后,结社率稍稍松了手,
“别打哑谜,也别考验我的耐心。”
灰袍少年轻轻晃动自己的脖子,咳嗽了两声,才说道:
“我相信,特勤是草原上的头狼,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一定会言而有信——
只要我能够按照约定,把那个人引来这里,您就会放我们回去。”
结社率冷笑道:“突厥人不怕失败,也不讲信义,只追求实实在在的财货和利益,你没听说过么?”
“但是您和他们不一样,我能看得出来。”
“别给突厥人带汉狗的官帽。”
“好罢,那我说假如,”
灰袍少年笑了笑,惨白的脸色让这个笑容看起来有些悲凉和无奈,
“假如特勤您大发慈悲,放我们回去——我们如何给阿耶交代?难不成,老老实实告诉阿耶,我和您做了一笔交易,卖掉了他的得力干将,放我们这些没有用又没骨气的儿子回来么?”
“我明白了,”
结社率颇有些玩味地笑了笑,
“你是在给自己找退路——
如果我真的放你回去,你便可说自己是趁着守监不备逃回来的,至于那封信,你留了暗语,只怪晋阳城里的人太笨,都没瞧出来。
而你呢,在突厥狼刀剑威逼之下,只能被迫无奈写了这封信。而且也不敢把其中的暗语写得太过明显。
你很聪明地把自己摘出去了——虽然事后多半还是免不了责罚,但也不至于背上私通外敌的恶名。”
结社率彻底把手松开,让少年坐回椅子,
“可是就算你回去又能怎么样,你做的事情,你的这些谋划,我全都知道了。我随时能告诉李渊。”
“合作,”
灰袍少年镇定答道:“我可以跟你合作。在无坚不摧的晋阳城里,你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
“你非常聪明,比你的年纪要成熟很多,”
结社率拔刀,嗖的一声,刀身在暗夜中飞快划过,抵在少年胸口,“但这次你说错了,我不需要帮手,我只相信自己。”
刀锋在少年脖颈切开一道小口,刺痛之后,少年感觉一缕鲜血渗出来。
要杀人了?
少年冷静思考,脑筋急转,寻找所有让结社率回心转意的可能。
结社率看着他苦苦挣扎的模样,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快感,“我需要的是奴隶,是聪明的听话的羔羊。”
“没有人会做得比我更好。”少年说道。
结社率这才把刀放下,“那你说一说罢,现在该怎么办——你口中那位一定会派人来接应的阿耶,现在还没有动静呢。”
少年抬起头,往外面瞧,银月撒下,林中波光,可暗夜却依旧难测。
“他们已经来了,”
少年说道:“就躲在你【不欺之眼】可查的范围之外。”
“凭什么肯定?”
“晋阳城里有高人,”少年道:“他们来而不现,便可知我的暗语被破解了。你派人暗中去四周找一找足迹或者马蹄印子,定能有所收获。”
“你当我想不到这一点?”
结社率道:“若是那人的猥琐觉术能在地上留下脚印,那晚火烧夜袭我一万突厥勇士也不会凭白送命。”
“马粪呢?马粪总藏不住罢?我知道,这一次埋伏,你们为求隐蔽,特意没有带马来,附近的马粪只会是他们留下的。”
“也是个办法,我叫人小心留意着,”
结社率想了想,“但他们来人不会很多,留不下多少马粪的。若是要在这附近藏身也不知会藏在什么地方……”
灰袍少年眼眸忽然一亮,正想说什么,转而闭上了嘴。
“我知道了,我知道他们藏在了哪里,”
结社率却是和少年想到了一处,“高处,唯有高处才能看得到这间木屋。”
说着,便从后面往门外悄悄潜行而去。
见了苏农玲花便道:“分头遣人,这附近的矮山头,全部过一遍……”
木屋之中,月光再斜,映在少年闪动不安的眸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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