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衡庶弟代彻,如今方至不惑之岁,亦是先前率兵在岐山遇伏的将领代朝桓的父亲。此人形体硕健魁梧,姿表雄毅,猿臂善射,以膂力骁捷著称。虽是武将出身,心思却并非寻常武夫直率单纯,其心七窍玲珑,又善于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在代衡得势之时他极力交好攀附,暗地为其收敛资财招兵买马。
也因此,在代家众多庶出子弟中,唯他与其子代朝桓最得代衡信重。
然而如今,代衡倒了。
在得知代衡于盛京兵败仓皇逃窜之时,代彻正率领大军前往支援,他听闻此消息后,短暂的迟滞思虑下,曾下令大军停军驻扎。
代彻并非莽撞愚夫,更不甘于屈居人下仰人鼻息,代衡想的是取秦昊而代之,他想的便是庶子夺嫡承袭瑁王爵位。如今又逢西风大乱,皇室衰微,中禁军皆在盛京以西,一时间难以调转,此正是洛城兵力空虚之时。
认清形势之后,代彻深深隐埋的野心,几乎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如蔓草般疯狂生长,他隐隐觉得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悄然降临到他身上。
然为谨慎起见,代衡虽然兵败,却并非完全没有反手之力,若是让他撤回西南休养生息,难保今后不会卷土重来。代衡若是知道他关键时刻竟然按兵不发拒绝相救,今后必定发难与他清算,加之他麾下军中尚有代衡不少亲信紧盯他的一举一动,思虑再三,代彻还是选择继续行军,只是行军速度比之先前却明显变得缓慢。
这样的迟疑不决中,代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他等到了两个震惊朝野的消息:天子及秦氏皇族殒命于前朝余孽手中,代衡西渡洛水被骋平军所擒。
这两个消息让代彻大为震动,强烈炽热的狂喜中,他只觉自己身形轻盈,似随风飘起浮在云端,只要轻轻一伸手,就可轻而易举将九天昊日摘下来,镶在属于他的皇冠上。
极力克制着极度膨胀的野心,清醒冷静下来后,代彻立即下令以消灭前朝余孽为代衡报仇为名,统帅近十五万兵马,调转方向朝洛城昼夜兼程赶去。
起初代衡的亲信尚犹疑不定,对代彻出军洛城的真实用意也心知肚明,然想到落入骋平军手中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更甚者生不如死。
旧主已败,他们前途无光,便纷纷俯首于代彻,认他作新主人,随之一同攻向洛城。
在皇帝殡天的消息沸沸扬扬袭卷东景西风的第七天,一队旌旗遮天蔽日,行伍蜿蜒不绝的浩荡军队,从扬起的沙尘里冲出,自西而东朝洛城袭来。
不多时,身披黄袍的代彻便兵临城下,拉缰驻马于洛城西门前,他抬头仰视这座城门紧闭的城池,微眯的双目里,露出犀利锋锐的精光。
“父亲,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
骑马随在代彻身后的,是其次子代朝棣。他见城门紧闭,城前不见半个行人商旅,城楼上也不见昼夜轮班值守不歇的守城将士,眼前巍峨雄伟的洛城一派死气沉沉,又隐隐透着一股森然狡诈之气,不由心中大为警惕。
代彻闻言,微眯的双眼一睁,沉沉嗯了一声,亦觉得有些不对劲。
万军沉默一言不发,在城楼遮下的大片阴影里,气氛离奇的诡异,诡异中又藏着诡谲莫测的杀机。这种无声的对峙,比刀光剑影正面的拼杀更让人心弦紧绷,半点都不敢松懈。
突然,有清幽的琴声悠然传来,代彻心神一惊,警惕之心在瞬间达到顶峰极点。
他立时下令全军戒备,可片刻后,除了那杳杳琴声却依旧没有丝毫动静,莫非这清脆舒缓的琴音并非进攻的命令?
代彻满腹疑云,循着声音去找那弹琴之人,那琴声似从高处传来,犹如有人置身于翠竹绿影之中,轻勾慢挑惬意弹奏,琴声悠扬尽是闲适旷达之意,似有清心凝神之效。
“父亲,弹琴之人在那里——”
代朝棣年少,耳聪目明,更快一步发现弹琴之人所在,代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墙耸起的阙楼上,有一墨色衣着之人安然坐在那里拂琴弹奏。
代彻盯着那人看了片刻,却不识得,偏头看向他另一旁军师模样的人:“楼上弹琴者何人?”
代彻所问之人乃是代衡亲信,名叫高湛,与高辉乃是孪生兄弟,奉代衡之命跟在代彻身边,名为辅佐,实为监视,不过如今他已然听命于代彻。
代彻认不出阙楼上弹琴之人,是因他久不在洛城,高湛遥看一眼,颔首回道:“他就是谢荀,乃是前朝谢白鹤之孙。”
“谢荀……谢白鹤之孙?”
代彻略感诧异,眯目仰视着城上那人,侧耳细细聆听着琴声,很快,他紧抿的唇角露出一丝洞察一切的笑意:“此人与萧昱攻入洛城诛杀秦氏皇族,必然与守城的五万中禁军以及守卫皇宫的龙武金吾二卫发生激烈恶战,双方定然损失惨重,洛城已几无可战之军。他此番故作轻松弹琴,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空城之计,焉能糊弄我等?”
代彻立时下令攻城,高湛却觉此事不妥,忙劝道:“将军,谢荀此人狡诈至极,切不可轻敌大意。他此举若真是空城计,这洛城西门当如寻常一般才对,绝不会是这等大门紧闭不见半个守城将士的萧条景象。属下想这其中定然有诈,万万不可轻易攻城入内。”
一旁代朝棣亦点头附和,代彻却不以为意,他看了眼谢荀轻笑道:“正是因他狡诈,故而这空城计才不像空城计,他如此安排目的就是让我等拿捏不定不敢轻易攻城。再者,就算这城中当真有诈,如今我手中握有十五万兵马,难道还能怕他们寥寥残兵不成?”
“可是将军……”
“休要再啰嗦,当心贻误了战机!”
高湛还欲再劝,却被攻城心切的代彻打断,他说道:“我知你心思缜密行事谨慎,适才亦是为了本将军着想。这样吧,我命人率五千兵马先行进城,我等再率五万大军随后进入,若城中有埋伏,我等亦能及时发觉快速撤离,如此可算稳妥?”
虽是寻问高湛的意见,其实尚不等高湛说话,代彻便已下令,命一得力副将率领五千兵马攻开城门。然在攻城的那一刻,他们却突然发现这城门竟当真无一人值守,轻而易举就将城门从外打开。
五千兵马进入洛城一炷香时间后,代彻率领五万兵马尾随而入,就在他进入洛城前的一刻,城楼上悠扬的琴声低缓而止,他看了谢荀一眼,竟发现那人也在看他,似乎还在笑。
这一笑让代彻心生不祥之感,然看了眼他身后的雄壮大军,他又觉自己实在是多虑。如今他兵多将广,纵是谢荀再奸诈多谋,但在绝对强大势力的压制下,所有的诈道诡计,都不足为惧。
代彻定了心,骑马进入洛城,然城中的景象比之城外却愈加诡异。
他虽极少现身洛城,然洛城作为西风帝都,乃是最为繁华富庶之地。可如今这城中空旷的街道上竟不见半个人影,处处一片死寂,整座城池就如同死了一样。
难道因皇帝殡天,城中百姓因国殇禁足不出?
还是因躲避战乱,才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一时之间,造成洛城死寂的各种理由在代彻脑中涌现,就在这时,一阵人惨叫马悲鸣的声音在前方骤然响起,又骤然消失,一切发生的太快就宛如幻听一般。
在一片更为深沉诡异的绝对寂静里,代彻立时下令全军停止前进,所有人屏气噤声,极其谨慎地打量着街道两旁。
突然,所有人的目光皆被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吸引,纷纷看向前方两侧岔开的街道。
那马蹄声在寂静中分外清晰,哒哒哒哒清脆悠扬,就如江南烟雨朦胧的小巷里,不知名姓的过客信马走过。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人单枪匹马出现在街道分岔的路口处,停住。
代彻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的人,此时那人那马侧面对着他,一番审视后,那人眼眸微瞥刮来一记酷似寒冰的眼刀,他兀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轻声问道身旁的高湛:“此人可是先前西风大将军,司马赋及?”
见此情景,高湛已知情况不妙,脸色极其不好:“正是,他就是司马赋及,也就是前朝亡国之君萧亭之孙,萧昱。将军,萧昱纵然再骁勇善战,亦绝不可能单枪匹马迎战我们这千军万马,城中定有埋伏,适才那一阵惨叫哀嚎,必是行在前头的五千兵马遭遇不测。将军,快些撤吧!”
“撤?你们想往哪里撤啊?”
尚不等代彻做出决定,街道一旁的酒楼屋脊上,谢荀怀中抱琴,笑吟吟俯视着抬头看过来的众人。
他清透的手指突然一挑,随着一个清脆的琴音迸发而出,街道两侧贯通的小巷以及茶馆旅肆的门窗中,突然出现大量拉弓搭箭的弓箭手,看他们所着应是中禁军。代彻一时惊惶左右查看,这时前方又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他骇然转头看向前方,只见适才还单枪匹马的萧昱身后,已然有不知多少人数的兵马聚集过来,看那旌旗所绣军章,他认出那是以精锐迅猛著称的定危军。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刹那之间,代彻虽仗有近十五万兵马进入洛城,可面对素有战神之称的萧昱,以及以一当十的定危军,他心里忍不住砰砰打鼓。
若是此时所有兵马都在城中,他尚有胆量与之一战,可如今他只有五万兵马,万不可强行硬拼。
就在代彻心生退意之时,后方突有士兵来报:“将军,洛城西门突然被人关闭,且有……有两人率领金吾卫龙武卫从后方包围过来!”
这士兵显然不认识后方领军之人是谁,谢荀轻笑道:“那是家弟谢容,蒙括之孙蒙恙。”
此时代彻已然有些乱了分寸,已顾不得谢容蒙恙到底是谁,他看了眼楼上的谢荀,只见他轻浅笑着,盘膝坐下,怀中抱着的琴已然安放在膝上。
“适才城阙之上,荀为将军弹奏十面埋伏已警示将军城中有埋伏,奈何将军并非风雅之人,听不懂荀的用意,落入彀中实在是遗憾。荀愿再为将军弹奏一曲,为将军壮一壮军威。”
谢荀指端琴声响起,萧昱手中长枪蓄势而发,僵持已久的战局终被打破,双方瞬间在激昂的琴声里混战拼杀。
谢荀此时所奏依然是十面埋伏,只是听起来给人的感觉却是与城阙上所奏完全不同。谢荀琴艺超绝,可随心所遇控制曲调的急缓松弛,城阙之上他故意将琴曲节奏放缓数倍,隐去曲中杀伐之意,只有悠扬之感。而此时,谢荀却将所有清幽琴意全然剔除,似化琴为剑淬满杀机,与先前城阙上弹奏的曲子宛若两首。
此曲确有鼓壮军心之感,然此刻在双方两军听来,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
对于定危军以及中禁军而言,他们知谢荀是自己人,那琴声激昂愈加鼓舞他们奋勇上前,将敌人消灭于他们的重重包围之中。而对于代彻手中兵马,这琴声就如奏响的死亡悲歌,更如无处可退的四面楚歌。
“朝棣,快率人前去冲杀出去打开城门!”
当战斗真正打起来,代彻才察觉洛城中绝非他所想的兵力空虚,他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想不明白萧昱谢荀这些前朝余孽,怎么会和西风中禁军甚至金吾龙武二卫合力对付他,他只知现在唯一的胜算,就是拼死也要将城门打开,放城外十万兵马进城。
其实如今这等局势的形成,还要追溯到谢荀出尔反尔,拒绝配合月玦围剿代衡。
谢荀深知凭借中禁军月隐军以及骋平军,秦楼安手中兵力已足够与代衡一战,加之他有张世忠杨昭二人相助,月玦又潜伏代衡身边与他们通风报信,里应外合之下,对付代衡已然足矣,已完全不需要他再率领定危军前去相助。
谢荀扮作长琴,长期跟随代衡,亦深知他生性谨慎,不可能出动全部兵马,定然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他为自己藏纳的底牌,就是代彻手中将近十五万的兵马,谢荀扮作长琴时就知这些兵马已藏于洛河关中,一旦代衡失败,秦昊殡天,同样野心勃勃的代彻定然会围剿洛城。
凭借区区五万中禁军与数万皇宫守卫,又无强悍将领统帅,只能任由代彻率军杀入洛城而毫无还手之力。
谢荀不是不肯配合月玦,他只是自作主张换了一个方式。
这样的方式乃是双管齐下,不仅可以除掉代衡,亦能将代彻与代家势力根基彻底拔除。
这个方式极其冒险,若处理不当,双管齐下便会因兵力分散而变作两头皆失,不过他愿意冒这个险,月玦亦默许了他冒这个险。
若是月玦不同意,他总会有办法阻止他进入洛城,然他一路却并未收到月玦任何阻止他这样做的书信,这是一种彼此的信任,亦是月玦对他的些许纵容,虽然谢荀并不想这么承认。
起初谢荀回洛城,萧昱与谢容只当他一心想要报仇而极力反对,然知晓他真正用意之后,倒也乖乖听话配合行事。
谢荀此番进入洛城,除却营救谢忆萧与裴熙祖的缘故之外,他是要报仇将代家彻底消灭,然而对于秦昊秦家……想到此处,颔首拂琴的谢荀自嘲的笑了笑。
如今月玦手中另外五万月隐军把控着秦岭山要塞,已然将他们的退路尽数截断,他即使杀了秦昊辅佐萧昱登上皇位,除掉代衡之后月玦转过头来,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他们。
以目前的局势,他已然没有一战之力,这点自知之明谢荀还是有的,他又怎会带着萧昱谢容以及两个孩子去送死呢?
这也是月玦放心他进入洛城,纵容他可以放手施为的原因所在,月玦料定他不敢乱来。
不过谢忆萧对皇位无心,这也让谢荀断了以死冒险与月玦一争的念头。
然而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极度不舒服。
所以,谢荀还是决定报复他们一二。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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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4700+,算是昨天的一点点补偿。这里的十面埋伏,略不同于现实存在的名曲《十面埋伏》,只是根据情节需要杜撰的,可以根据字面意思想象一下它是一曲什么样的曲子,当然也可以听听真正的《十面埋伏》感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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