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谢荀是长琴,现在月玦便代他做长琴。
虽然谢荀欲引秦昊代衡鹬蚌相争,他与萧昱渔翁得利的计谋已然落空。然其数年精心所布的大局,却未曾就此全盘崩坏,至少长琴这颗潜伏在代衡身边的棋子,还依旧可以发挥效用。
早在雪衣布庄,月玦便知晓前去救他与萧昱的神秘玄衣人是谢荀,也推料到他以谋士身份混在代衡身边。他虽然破坏谢荀的计划,却并未将他扮作长琴之事揭露出去,这并不是他的疏漏,也并非他心慈手软,只因他懂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道理。
谢荀费劲心机在代衡的身边插入一把极其危险的刀,他不介意取而代之,借他的刀为自己所用。
然而他想代替谢荀扮作长琴,继续混在代衡身边却并非易事。
长琴行踪隐秘,又常年以面具遮脸,甚至不以真实名姓自称。他以如此不知根底的身份蛰伏在代衡身边,精心设计以“取秦代之”四字击中代衡的野心,甘冒大险以博得他的信任。
然事实却是代衡此人生性多疑,从未真正推心置腹地,相信他府上招募来地任何一个门客。
何况如今正值他欲伺机而动的关键时刻,他虽渴望足智多谋之士为他出谋划策,然他更怕身边混入秦昊或是萧昱等其他任何一方的奸细,恐惧因一个细微的疏忽而葬送他整个计划。
他深知自己隐忍多年所要谋求的,要么胜而登基为皇,要么败而赔上代氏全族性命。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不能败,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
代衡势必要揭下长琴的面具。
月玦亦早预料到代衡会揭下长琴的面具。
他必须找到一张让代衡无处怀疑的脸。
云别岫便是他想到的最合适人选。
也正因此,当初云别岫欲返回洛城时,萧昱谢荀以及谢容,因知晓他如此冒险行事,非但有将自己至于危险境地的可能,亦难保他不会被秦昊或是代衡的人认出,进而一路尾随跟踪,将定危军往东而去的行踪暴漏,故而三人并不同意云别岫只因对祈雨台似曾相识便回洛城。
而月玦却十分同意云别岫返回洛城。
他为云别岫向萧昱几人说情,并向几人担保他可安然前去,且可无虞而归。
月玦为云别岫指定了一条前往洛城的道路,可保证他顺利抵达,且将时间把控的准确无比,能让随后出发的他到达洛城时,云别岫尚未出城,进而与他碰面,请他助他一臂之力。
月玦之所以如此迂回行事,而非直接请云别岫一同返回洛城,一是因二人同行愈加引人耳目。二则,便是他若直接说将天真无邪的云别岫送到代衡这只老虎口中,谢容定然不会同意。
不过照目前的情势看来,谢容是完全错看了云别岫,这个颇具仙风道骨的蓬莱仙长,无辜无害的皮囊下,亦有一副腹黑如墨的狡黠心肠。
月玦仅仅只是稍微教导了一番,让他出言鼓动代衡利欲积聚的野心,没想到他竟直接超常发挥,言止神态无一不带着精湛高深的戏码,让代衡一颗野心极度膨胀,让其在做皇帝的狂热幻想中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进而相信云别岫扮作长琴是为真心助他。
自然,代衡之所以相信云别岫,亦或是说月玦之所以选择云别岫,并非只因云别岫演技精湛足以蛊惑人心,这其中还有其他诸多缘由。
首先是云别岫涉世不深,甚少于人前露面,纵是代衡揭下面具,面对这样一张陌生的脸,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即使他想查寻他的身份底细,亦无从下手。且就算代衡查的一清二楚,云别岫的身份也没有半丝可疑之处。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便是云别岫如雪子耽一般,身上皆披着一层颇具神秘色彩的外衣。
不同于雪子耽的紫瞳者帝王相,云别岫出身自仙境蓬莱,便足以让寻常人对其抱以景仰之心,于心理上便产生了一种朦胧的信任感,就如同凡人对神灵的信赖。
加之月玦为云别岫精心设计的说辞,让他自认是十九年前祈雨台上求得甘霖的云道长。当年之事代衡也曾亲眼所见,即使他不相信蓬莱有仙人的迷信传闻,可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他总要相信几分。
至此为止,代衡的心已被十九年前突然消失,十九年后又突然冒出来,且模样几乎丝毫未曾衰老的人大为扰乱。
月玦擅于攻心,面对心已生乱的代衡,他不曾松懈,继续让其溃陷。
他深知代衡对当年秦代相争之时,代家因晚一步进入临殷而丧失天下之事耿耿于怀,于是他便叫云别岫以君权神授及天人感应这等言论蛊惑代衡,让代衡坚信他才是天选之子,而他却正好可助他顺天意做天子。
就这样一步一步的,所有谎言织成一张严密的大网,将代衡父子二人困在其中。
他们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虚假的,可当所有虚假结连成网,他们看到的却又变成了天衣无缝的真实。
这件事中,月玦全程都没有正面与代衡相对。他借助谢荀暗插的长琴这一身份,又令云别岫让代衡相信长琴这个人,皆是他懂得他山之石可攻玉。
月玦是当懒则懒的人,不需他动手之事,他选择冷静旁观。他不追求将所有粗干细枝全部掌控在自己手里,这样活得太累,他有自信,亦肯将他的信任交付给他人,让别人助他成事。
然而月玦也不是所有人都信,亦不认为所有人都值得与其共事。就算他已选定了可以相信的人,亦不会完全放纵他们自主行事,而是于背后按他自己的思路,为他们筹划好该如何行事的纲领步骤。就如他绘好轮廓骨骼,至于血肉细末,便由实际执行之人自行发挥。
应付完代衡设下的宴席,回到为他安排的住处后,尚易容成云别岫模样的月玦静静地坐在椅上,回忆今日之事可有漏洞之处。
待他将所有环节捋过一遍,无奈饮下一杯敬酒的他已无力继续深思。慢慢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向床榻,他自包袱里寻出一枚银针,刺入指尖再取出后,一股细小的血线自指尖流落,那双醉意迷蒙的双眼,逐渐变得深邃幽明。
……
……
方出洛城的秦楼安,绝对想不到,她前脚刚走,月玦随后便进了洛城。更想不到,他竟以身饲虎般地,就潜伏在代衡身边。
大军驻扎的营地正值篝火通明之时,主帅大帐里,秦楼安与雪子耽相对盘膝而坐,看着矮案上摆放的行军地域图。
此时秦楼安依旧一身玄甲,只摘下极为沉重的玄盔放松一下脖颈。素日里及腰的长发,如今尽数绾在头顶的金冠里,俯着眉眼认真看地域图的秦楼安,倒真有几分男儿将帅的硬朗风采。
“如今我们驻扎之处,正值岔口,可由此径直向西,亦可转而奔南。若直接朝西而去,路途虽然近,可地势却险。若绕南而行,虽路途平坦便于行军,但却绕远费时。大军五更便要开拔,可我这个当主帅的,却一时拿不定主意该走哪条路,师兄可否帮我参谋一二?”
秦楼安手指着地域图上大军驻扎之处,抬头看向手执茶盏轻酌的雪子耽。
他闻言怔了怔,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看向她朝西朝南分别勾画出来的两条路线。
看雪子耽这副气定神闲又胸有成竹的模样,秦楼安虽安心不少,可也难免担忧忐忑。
雪子耽不是没有分寸之人,如今的情势容不得她出任何一处细小的差错,可他却是这副浑然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难道他想任由她破罐破摔不成?
不对,秦楼安又否决了适才自己心中所想。
她现在可还不算破罐,这才方出师呢。
“绕南。”
思忖片刻后,雪子耽指了指地域图上他选定的路线。
秦楼安听他语气笃定,问道:“师兄可否说说选择绕南而行的理由?”
理由?
月玦说绕南便是理由。
心里虽这么想,雪子耽却未如此说:“适才师妹亦言,绕南走地形平坦,便于行军。若径直由此朝西,路途虽近,然一路多山多谷,行路困难亦颇费时间,不见得比绕南远行省时省力。再者,山谷之地乃行军大忌,若遭遇埋伏,必损失惨重。”
“师兄说的在理。”
秦楼安点点头,可并未就此决定绕南而行。
“可是师兄难道忘了吗?南边这条路,正好是当初月玦与我们商议的西征之路。如今他已与萧昱谢荀为伍,难保不会将此路告诉他们。若我们再从这条路进军,会不会更可能遭遇骋平军的埋伏?”
雪子耽觑了眼秦楼安,对上那双清澈的眼,又瞬间收回视线。
“且听师妹适才之意,似是在此二路之间已然做出选择。既是如此,师妹又为何多此一举过问我呢?不过,我要提醒师妹一句……”
雪子耽声音逐渐压低,最后竟迟滞停顿。
看他低敛着眉眼,秦楼安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师兄要提醒我什么?有话不妨直言,我一定悉心听取师兄的教导。”
又沉默片刻,他实在没有想到该如何诱秦楼安往南行,雪子耽语气故作淡淡地说道:“师妹,你不该怀疑月玦与萧昱谢荀为伍。如今你出征之事他定然已经知晓,他不会坑害你,你尽管绕南而行便是。”
“听师兄所言,你似乎很清楚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雪子耽攥起茶盏沉默不言,秦楼安见他这副有些不敢看她的模样,便知他与月玦定商量好了,就是要让她绕南而行。
可至于如此做的用意,她心里有几个猜测,又拿不准。
“算了,月玦心里爱想什么,便想什么,懒得去猜他的心思。”秦楼安装作不在意地摆摆手,又道:“不过适才师兄说的也有道理,所以我决定,我要两条路都走。”
“两条路都走?”
雪子耽抬起头,见秦楼安笑着眨眨眼,他想通其中之意后,亦淡然一笑。
如今秦楼安手下不仅有中禁军,还有代衡的三万兵马,可谓忠奸共处,鱼龙混杂。
代衡肯出兵定然不是真心相助,必定是居心叵测。他们混在中禁军里,就如害群之马,或故意破坏计划,或故意暴漏行踪,又或趁她与萧昱两军交战正疲敝之时,突然捅她一刀。
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她必须将那三万居心叵测的兵马剔除出去。
于是她决定兵分两路——代衡的三万兵马径直朝西,而她则率大军绕南而行。
不可否认,她也相信月玦不会坑害她。
只是月玦,你如今身在何处?
又何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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