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安最终还是没能进宫面圣。
月玦以不可打草惊蛇轻举妄动为由,让她在没找到实际证据之前,不可凭空妄断,随意诬陷。
且言就算她已认定谢荀就是凶手,若摆不出证据,他也不会认罪招供,亦无法定罪判刑。
再者,他言外面雪急天寒,道路难行,不忍她此时冒着大雪出府入宫。
当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双手拉扯着她的袖角轻轻摇晃,双眼雾胧胧地泛着一层水雾,又是如同林间麋鹿般无辜又纯良的眼神。
——秦楼安最受不得他这样看着她了,简直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望着他的眼睛,她一颗融化的心顿时生出无限怜爱。自然他说什么,那就是什么了。
可此事事关者大,万一谢荀胆大包天,不仅迫害朝堂重臣,还将沾染血腥的魔掌伸向她父皇母后以及后宫妃嫔,后果将不可设想。
秦楼安虽自己暂时不进宫,然雪子耽却迟早要回去复命。于是她便让雪子耽将她猜测凶手是谢荀之事转告她父皇,让她父皇加强对谢荀的监禁。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她看向雪子耽要将自己怀疑谢荀就是凶手时,雪子耽看月玦的眼神。
——那是一种带着极度怀疑,如同第一次认识月玦,又如同审视稀世怪物一般的眼神。
秦楼安掩唇轻咳,将一脸凝重的人唤回神。
她非常理解雪子耽的质疑与吃惊,他一定没想到,在众人面前一向清高孤傲的月玦,私下里竟还有如此可爱又惹人怜惜的一面。
雪子耽走后,秦楼安挑眉看向得逞的月玦,他雾蒙蒙的眼神已恢复清澈。短时之间见过他悬如天地两端的眼神,秦楼安的思绪有刹那的迟滞。
清寒疏离的他,温柔如水的他,孤傲放诞的他,慵懒散漫的他,以及逗弄她时坏笑着的他。
何者是他,何者非他,她竟有些辨不清了。
凝视着他静静看了良久,秦楼安低头看着他依旧牵着她衣袖的手,她又觉无论是怎样的他,都无所谓,他即是他,世间唯一的他,她的他。
整个下午,月玦都陪她在凤栖院中,透过明晃晃的窗,赏看着外面飘如柳絮的雪。然绝大部分光景,秦楼安都托着腮,静静看着他赏雪的侧颜。
偶尔他会偏过头来对她浅浅一笑,他温柔无极的目光,似看尽世间一切浓丽繁华过后,荡尽尘埃洗净铅华,归寂于淡远宁和。
加之他纵火烧芳心的笑颜,秦楼安顿时如同被夺舍一般三魂七魄出窍,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神志不清之下,她鬼使神差地就接下了他再次送上来的玉印。
可第二天,她才发现她这分明是接下了一个烫手又甩不掉的山芋!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一直到翌日破晓之时才转停,天地间银装素裹触目皆白,整个洛城都变得幽静清寂,所有暗流涌动,都似有刹那冻结。
若非案牍加身,如此冰天雪地的清雅之景,秦楼安必定会选择与月玦闲敲棋子,煮雪烹茶。
可因蒙括与几个大臣之事,她不得不出府。
清晨她与月玦一同用过早膳后,他送她出门,下晌暮色四合之时,他又提灯立在门口侯她归来。
高挂的灯笼下,月玦的身影被长长拉伸,他身量虽然清瘦,然却予人可以安心倚重的从容气度,这让查了一天案子的秦楼安感到无比舒心。
她自以为回府后就能好好歇息,可用过晚膳之后,月玦突然要教她医术。想他或许是一时兴起,何况她的医术也确实需要他提点,便欣然答应了。
结果就是,他陪她挑灯奋战到大半夜。
在这半晚上的时间里,月玦似恨不得将他生平所学全部倾囊传授于她。不过他也知道短时之间不可速成,便挑了一些极为实用的东西教给她。
秦楼安知道他教的这些关键时刻可以救命,所以她聚精会神,如饥似渴得汲取他所传授的知识。
就连她以前学医时最令她头疼的常见药材有何药效,人身各经脉穴位分布等枯燥繁杂的难记之处,在他别出心裁又饶有趣味地提点下,仿佛一夜之间在她脑中落地生根,再难忘却。
那晚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她醒来之时已是天光大亮,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蒙括等人的案子着实已查无可查,可凶手她又几乎可以认定是谢荀,她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不查就找不到证据,没有证据就算她知道凶手是谢荀也没用,总不能屈打成招?
何况就算一百零八般大刑都加在谢荀身上,他也不见得会认罪。就在她考虑要不要继续出府查案之时,已有人替她做了决定。
府门报信的小厮来说,蒙恙又在府门等候。
“知道了,且让他稍等片刻,本宫用过早膳便去。”秦楼安这次没骗他,她是真的要用早膳。
只因与月玦一同用膳时,她总是吃着吃着就忘了时辰,秦楼安这次让粉黛将饭菜带到凤栖院,她独自一人喝了碗粥后便出门了。
“公主今日可要早些回来。”
刚出院门,她便见月玦正好从流光院的方向走来,秦楼安迎上去笑道:“要我早些回来,可是你一人在府中孤苦寂寞,十分念我?”
月玦点点头坦然承认,“除了我思念公主,还有一点,便是我尚有许多东西要传授给公主。”
“还有东西要传授?”
秦楼安怔了怔,她自觉自己的医术已经突飞猛进了,“则亏师父啊,欲速则不达,我如何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啊?”
秦楼安拉着他的衣摆,撒娇一般冲他眨眼睛。
“楼安徒儿,其他为人师表者或许不行,然我却不同。只要你肯听我的话,又肯用功用心,只需短短几日,我便可让你脱胎换骨。”
月玦说着,替她拢了拢厚实的披风。他唇角牵起的笑意虽然涓淡,然却给她极为自信之感。
这份自信,她不知是他自信他可在短日之内让她脱胎换骨,还是她自信她确实可以做到。
“你的医术已有极大进步,我是知晓的。然接下来我要传授给你的东西则更为重要,你也要更用心。你医术精湛,或许可救一人十人百人,然接下来这些,可让你救千人万人,无数人。”
月玦不急不缓的声音平淡无波,然秦楼安却听地心神震荡。若是其他人在她面前说这狂狷自大的话,她最多只是一笑了之。
可这样的话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她又觉得理所当然。他没有丝毫的狂傲之意,在他看来,可救千人万人无数人,似就在他举手投足之间。
“为...为什么突然要教我这些?”
秦楼安从惊骇中回过神,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月玦抬手刮一下她泛红的鼻尖,狡笑道:“乖徒,你既受我玉印,便需承受其重。不然又如何拿得稳当?掉下来可是要砸自己脚的。”
需承其重...秦楼安摸着被他轻刮一下泛起细细痒感的鼻尖,思忖着他适才的话。
片刻后,她怎么愈想...越觉得他这是将她当做他的“太子”栽培呢...
难道当初扶天皇帝将那玉印交给他时,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可不管是不是..她又不是他闺女...
“既然我承受不住那沉甸甸的玉印,那干脆还给你好了。”秦楼安已隐隐发觉那块宝玉是个烫手的山芋,当真不是她能把玩的起的。
可从她鬼使神差接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听她这么说,月玦面色严肃起来。煞有其事的沉声说道:“我晓得了,原是公主根本不将我放在心上,如此才不愿受我视作心腹的珍宝。”
看着他摇头黯然神伤,秦楼安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月玦凄然转身留给她一个落寞的背影,见他脚步沉重的远去,秦楼安跑上去拉住他。
“好了好了,我开个玩笑嘛,你莫要当真。”
许是她说得还不够真切,他晦暗无光的眼神依旧萧瑟,秦楼安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这男人哄起来可真费劲啊!
秦楼安又笑嘻嘻得凑上去哄道:“我听你的话就是了,我学,我一定好好学!我跟着你脱胎换骨,我争取早日羽化成仙!”
“公主可要一言为定,不许耍赖。”
转眼,秦楼安就见他笑逐颜开,她吊着眉梢甚是无奈地看着他,又听他道:“不过羽化成仙公主便省省吧,我可不想学那骑牛追织女的牛郎。”
骑牛追织女的牛郎...秦楼安一下被他逗笑,她简直不能想象他挑着两个奶娃娃追她。
笑着笑着,她突然想到,蒙恙还在府门等她...
没想到无需与他一同用膳,只是见着他与他寥寥数语,她就可以不记时辰,抛却其他。
她好像,真的已经离不开眼前这个人了。
月玦如昨天一般牵着她送她出门,还未到京机厂,她就已想着回去,想他到底要传授她什么。费了好大心力,她才强迫自己将心思挪到案子上。
蒙恙也知道在被杀的人身上已查不到半点破案的线索,寻不到半点可证明凶手身份的证据,同时他也隐隐察觉到,是谁杀了他祖父与几位大臣。
他也苦于没有证据,无法指证谢荀就是凶手。
一直到中午时分,蒙恙迟疑再三,决定入宫面圣,请求秦昊允许他与谢荀当面对质。
虽然秦楼安也很想亲自见见谢荀,只是现在她更想回府见月玦。何况凶手若真是谢荀,仅仅通过对质而拿不出证据,也是竹篮打水白费口舌。
她写了封信,与她的身份玉牌一同交给蒙恙,便与他在京机厂分别,而后迫不及待地回了府。
简单用过午膳后,月玦便开始了对她的教习。
不知为何,他首先竟然选择了传授她兵法和排兵布阵之道。
地势天候之利用,粮草军械之补给,调兵遣将之安排,战术阵法之变化,间谍探子之安插....
无论是她以前知道还是不知道的,她想到的还是想不到的,月玦都体统又面面俱到地倾授给她。
其中最让她感到震撼的,是月玦说及地形地势对行军布阵设伏等影响时,他为了便与她明悟领会,便以洛河关中之地作为例子予她讲解。
他们面前没有山河地理图,可他寥寥数语,简单勾勒几笔,洛河关中的山川、河流,平野、谷壑,山林、草木等等万象,便徐徐展现在案上的雪宣上,又一一印在她的脑海里。
哪里可以设伏,哪里可以布阵,哪里可以贮存粮草,哪里为行军大忌等林林总总,他都在他亲手绘制的山河地理图上标注,给她详详细细地讲解。
月玦给她讲授这些时,神态安然语气平淡,说起西风京畿重地的地形地势完全地如数家珍。
秦楼安早已震撼地说不出话,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生怕因走神而错过他的话。
通过他对排兵布阵的安排,秦楼安感受到他行军打仗并不是囿于章法墨守成规。他的招式风格十分多变,时而气魄如虎宏大而凛冽,时而迅疾如风出奇而不意。
然无论如何变,他展现出来的排兵布阵之法,光明正大且胸有成竹,似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可他也十分郑重地告诉她,他不屑于用阴谋诡计,然这不代表他不会用。
兵不厌诈的道理她晓得,故在他雍容正气的战法中,她亦从中感受到一丝狠辣缜密的诡谲之道。
即使他们现在是纸上谈兵,然对于他偶尔展现出来的诈道诡计,她亦能在瞬间感到心寒胆颤,那是绝对的,没有任何反抗之力的彻底摧毁。
月玦给她讲授半日兵法后,抬头看了眼窗,见已要入夜,问她是否要用晚膳,让她休息些许。
然此时的她,已完全沉浸在他所传授给她的渊博知识中,这些东西,雪机子从来没有教过她。
她自己也曾读过一些兵书,可书上的东西都像是飘浮在表面,空中楼阁一般,并不能被她真正的彻悟,更惶提用于实际战场之上。
然月玦却将他所知道的排兵布阵之道,条条项项地剖析开来,让她真正领悟到沙场战术的变幻莫测与博大精深,让她顿觉她以前不过井底之蛙。
也是此时,秦楼安突然觉得,以前她自认对他的了解,精湛的医术,高妙的剑法,毫无破绽得易容术,甚至夜观天象之能等等诸般,皆不过是他所展现出来的皮毛而已。
他腹中到底博藏广纳着多少东西,她已无法估测,唯有乾坤二字,可粗略笼统概之。
“公主且歇息一下,我亦喝杯茶润润喉。这半日我所教给公主的,尚不过十分之一,公主要养足精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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