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不缓却冷彻入骨的凉雨随着寒风斜斜下着,洛城笼着重重寒雾。
威严雄伟的九重宫阙只可见隐约而露的朱砖黛瓦,宫中一处甚是高大的阁楼前站着一身穿藏青官服,头戴乌纱帽的人。
那人搓着手不时张望,似是在焦急的等着什么人。
这座甚是高大的阁楼,叫做秘阁。
秘阁中不仅藏有无数名家古画墨迹,还收有书籍十万余卷。其中书籍涉猎广泛,包括前代各朝历史大迹,各氏皇室宗亲记载,各色名人列传,各名士所致经典以及各式天文、地理、占卜、医术、农学等书籍,可谓包罗万象。
站秘阁门前的这人,叫做张拱辰,职为秘阁长史。
张拱辰站在阁前檐下,冰凉的雨时不时随风吹进来淋在他身上,现下袍脚处已湿了半边。
往秘阁前方及左右两旁的道路上张望再三,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低声埋怨了句国师大人架子真大。
雨还未下之时,皇上身边的佑德公公亲自到秘阁中,告之他今日下晌时分,国师大人将会亲临秘阁,要他务必好生协助国师大人查阅典籍。
他听了此事后,原本是很高兴的。
如今那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国师乃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在朝堂中风头无两,纵是佑德公公不亲自来将此事告知,他亦会好生侍奉国师大人。说不定国师大人一高兴,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为他寻个美差,他也便能离开这已待了二十多年的秘阁。
可是自佑德公公走后,他便侯在阁前等着,这眼看着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不见国师大人的影子。
罢了,张拱辰又叹了一口气。
连佑德公公都要亲自为这位初入朝堂的小国师跑腿,他又能有什么脾气?
张拱辰决定再站一刻功夫,若到时国师大人还没来,他便去阁中候着,省的在这受冻。
再次探头朝外面看去时,阁前花纲石铺就的路上远远走来一人。
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遮着脸面看不清,可他听说过国师雪子耽向来是一袭紫衣,想来来者就是他等候已久却从未见过尊容的国师大人了。
身着淡紫衣衫的人收伞进入阁中,一双沾了湿气的紫瞳略显朦胧,看着躬身作揖拜在身前的人,雪子耽淡淡说道:“你是今日秘阁中当职的长史?”
见雪子耽抬手示意他平身,张拱辰直起身肩,甚是恭敬地回道:“回国师大人,卑职张拱辰,正是这秘阁中的长史。约莫半个时辰前,佑德公公曾传皇上口谕,说国师大人要大驾光临秘阁,要卑职好生侍奉。”
“有劳张大人了。”
“不敢不敢,此乃卑职应该做的。”
张拱辰躬身迭口莫敢当,抬头见雪子耽正环顾着秘阁一层,似是要找什么。然当他注意到雪子耽的眼睛时,却兀然震惊怔于原地。
原来国师大人,当真是传说中的帝王相。
见雪子耽自行朝一旁陈列书籍的高大书架走去,张拱辰回神立马凑上前,将雪子耽往书架旁引着,比之适才愈加恭敬。
“不知国师大人此次来秘阁,是要察阅些什么典籍?”
说着,他看了看雪子耽身前书架上所贴红签,又道:“国师大人,此处所列书籍皆是农学之类,您看看。”
雪子耽并未接过张拱辰从书架上抽出递过来的书,凝看眼前人几眼后,他淡淡说:“前朝大萧皇帝萧亭与当时丞相司马翊的相关记载,在何处?”
听闻雪子耽所要查看的乃是前朝亡国之君萧亭与丞相司马翊的记载,张拱辰谄笑的脸僵了又僵。
左右为难片刻,他说道:“国师大人,这...实不相瞒,这萧亭与司马翊的记载数年前曾不慎被火烧了,如今已残缺不全了。再说了,您好端端的看他俩的记载做什么?”
张拱辰苦着一张脸,未几又似苦口婆心的小声提醒雪子耽一句:“这宫里可是对这几位避讳的紧呢!国师大人可千万不要招惹啊!”
张拱辰甚是为难的看着雪子耽,他只当是这小国师初入朝堂不知轻重。
现下朝中宫中,对前朝大萧这几位可都是闻之变色,人人避之不及,生怕犯了皇上的忌讳。如今这国师大人竟还要查看萧亭与司马翊的记载,可是嫌自己的官运太顺畅了不是?
“带我去。”
雪子耽的声音虽轻,但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张拱辰被眼前看着甚是清秀的小国师震住,待回过神来,却见那双奇异的紫瞳正幽幽睥睨着他。
一股寒意猝然窜上脊背,张拱辰苦皱着一张脸迟疑不决,最终还是决定引雪子耽前去。
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如何也不该怪在他的头上。
张拱辰引着雪子耽到了秘阁最顶层,这里鲜少有人光顾,纵是他在秘阁待了二十多年,这是第几次来,扳着手指头也能数得过来。
秘阁最顶层不似其余各层那样书架陈立如林,此处只稀稀落落站着几个掉漆的深柜。张拱辰走进几步,脚下阁砖沉积的灰尘被袍脚带起,呛人的很。
张拱辰甩着衣袖在面前扇了扇,未几干脆捂了口鼻退出来,回到雪子耽身旁。
“国师大人您看,这秘阁顶层常年无人前来,已落了厚厚的灰尘,您若是进去恐脏了您的衣衫。依卑职所见,您....”
“嗳?国师大人?”
张拱辰劝雪子耽不要进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那人已越过他迈进门槛。
他没有办法,只能捂着口鼻一同进去。只是他甚是惊奇的发现,雪子耽走在布满灰尘的地砖上,只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并未扬起半丝尘气。
“都在这里了吗?”
雪子耽的声音依旧不轻不重,完全不是张拱辰焦急等待时想的那般盛气凌人,他应下一声是,又说道:“国师大人,这几个柜子里装的便是大萧朝萧亭与司马翊的记载,另外还有梨园琴师谢白鹤,青鸾....”
说及宫中人最为忌讳的青鸾皇后时,张拱辰自觉话有些多,便紧了紧嘴噤了声。
“梨园琴师,谢白鹤。”
雪子耽转过身来,微敛的紫瞳睨着矮他半头的张拱辰。
“你下去罢。”
张拱辰抬眸小心翼翼觑了眼雪子耽,见他已走到柜前开了柜门。迟疑片刻后应下一声是,张拱辰又说了句有事只管吩咐他,但见雪子耽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需要,未再与他说话。
低垂了头,张拱辰退出秘阁顶层。
再说那厢尚安寺中,秦楼安罩着一袭藕色斗篷,进了斋堂后她将笼着墨发的帽拂于脑后,露出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两道烟眉沾染了烟雨气,渐渐淡入鬓角,浓浅愈相宜。
环顾四周,果如适才采桑所说,此斋堂并非仅供金吾卫用膳,寺中的和尚也在此处用斋。
那昨晚于西院值夜的金吾卫,又是如何中的迷药?
察觉到有几道目光凝在她身上,秦楼安四处打量找寻,未几见月玦司马赋及谢容三人竟也在,且现下月玦与谢容正朝她这边看来。
见他们旁边还有一处位置,秦楼安朝那边走去。
“你们三个来斋堂是做什么的?”秦楼安站在桌旁俯视着三人,如今桌子上什么都没有,“你们应该不会是来吃饭的罢?”
如果他们说是,她就将这桌子劈成三半,三人一人一半。
“公主请坐。”
月玦伸手指了指她旁边的条凳,说道:“公主来此为何,我们三人来此便是为何。”
秦楼安闻言,将身上披着的斗篷解下放于桌上落了座,原来月玦三人也是来此查探金吾卫中毒之事。
坐下后,秦楼安朝谢容方向看去,那里可见一扇小门。
门内未曾点灯有些昏暗,看不清里面模样,只是她适才觉得,自她过来后,那里面好像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看着她。
见秦楼安往他身后看着,谢容斜目看向月玦皱了皱眉,显然是在问他现下该怎么办。
适才见暻姳公主来,杨昭便回了后堂中,现下公主如此看,莫不是适才看见他从他们桌上离去?
月玦轻轻摇摇头,示意谢容莫要轻动声色。
虽然公主肯包容杨暄,可那只是因为杨暄对西风对秦帝不曾有威胁。
可杨昭却是不同,他是他东景的大将。数月前函谷一战,杨昭将西风诸名将领斩于马下,可谓是西风之大患。纵是她心胸宽广可纳百川,亦不会不顾西风大局。
她知道司马赋及替他将杨昭尸身带出埋葬,让他入土为安之后却不曾责怪,这便已是对他,对杨昭,对司马赋及最大之宽容。
秦楼安盯着斋堂后堂门口看了片刻,未几转过头来,说道:“你们既然也是来查探金吾卫身中迷药之事,那现下可有什么眉目?”
“目前并没有什么线索可以证明金吾卫是因用了斋堂的饭菜才中迷药。”月玦微微舒了一口气,手指指着谢容身后,“那里便是斋堂后堂,寺中僧人与金吾卫皆从那里端饭菜。”
秦楼安明白月玦话中意思,她点点头说道:“你们三个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线索自然不会自己找了翅膀飞到你们面前。既然那是后堂,我便过去看看是否留有蛛丝马迹。你们三个就继续坐在这里叙旧罢,如果需要茶水,我可以亲手给你们沏泡。”
秦楼安说完便站起身朝后堂走去,留下三人坐于原处互看一眼。
公主竟然去了后堂?
谢容回头看着秦楼安婷婷的身姿逐渐走远,他又转过头来看向月玦与司马赋及,说道:“这公主,是不是生气了?”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月玦轻轻说了一句,眸光落在桌上藕色斗篷上。
“为何生气?”
听司马赋及冷冷一语,谢容皱起眉头看向他:“你这问题重要吗?重要的问题是公主现在已经生气了。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不准备跟去看看吗?”
“好像是要跟去看看。”月玦站起身,朝后堂迈着步子说道:“杨昭将军在后堂,我有些不放心。”
见月玦已走出数步,司马赋及亦站起身,却被谢容一把扯住。
“你也去后堂?那你的借口又是什么,也不放心杨昭?”
若说那杨昭与他们同桌而坐可引得公主怀疑,可现下杨昭是空严,一人在后堂中,他可不信公主能将他认出。
“借口?”司马赋及朝后堂处凝看了一眼,未几又看向谢容,“嗯,是不太放心。”
秦楼安进入后堂后,发现这就是一处甚是不甚宽敞的庖厨——生火做饭的灶台,收纳碗筷的木柜,堆于墙角处劈砍的甚是整齐的干柴,以及门口处两箩筐不怎么新鲜的蔬菜。
此时一处灶台正烧着火,锅上屉笼腾腾冒着白气,应是在蒸馒头。灶台旁烧火的和尚,看上去身形魁梧,此时正往灶台中添着柴,现下见她进来,亦未惊动他。
秦楼安方将后堂打量一遍,月玦竟亦跟上来。未几,司马赋及与谢容又一前一后挤进门,本就不怎么宽敞的后堂一下子愈加紧巴起来。
“你们进来做什么?”秦楼安扫了三人一眼,说道:“皆说君子远庖厨,我看此话应是不假。月玦太子,司马大将军,谢容公子,瞧瞧你们三个这白净净的脸,白净净的衫,哪里是能下得厨房之人?”
秦楼安瞥过脸朝三人摆摆手:“出去罢,莫要在这里碍事。”
“公主,适才我三人绝没有玩忽懈怠,亦没有叙旧,我们本是来用膳的。”
月玦并没有说谎,他们此次来确实是要吃饭的,顺便也查探金吾卫身中迷药之事。只是不曾想到竟与死而复生的杨昭重逢,所说亦都是蒙岭山下女尸之事。
若说叙旧,那倒是还未来得及,就连那破败院落的秘密都未来得及说。
“用膳?”
秦楼安轻笑,这可真要让她把那桌子给他们劈了吃不成?
“是啊,我们是来吃饭的,可惜我们来晚了,馒头都没了,就直能等着了。”
谢容说着凑上前来,指着冒着白气的屉笼说:“这位师父,这馒头还要多久才能吃啊?本公子的肚子都饿扁了。”
蹲在地上添着柴的杨昭抬头,看了眼挤眉弄眼的谢容。
“馒头已经熟了,施主要吃白面的,黄面的,还是荞面的?”
“白面?黄面?荞面?”谢容皱着眉不解:“馒头还有这么多种呢?”
闻言,秦楼安烟眉紧蹙,馒头有这么多种?
会不会...金吾卫与寺中和尚吃的并非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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