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当不起的。”冯嬷嬷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师师,说,“老身是奴才,而你是要享大富贵的人,日后你要经手的好东西还多着呢。太后娘娘宅心仁厚,对藩王视若己出。靖王多年来未有子嗣,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太后娘娘不知道有多忧心。若是你得了靖王的宠,将靖王伺候好了,太后慈心大悦,日后少不了你的赏赐。甚至恩及家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前面说了那么多,唐师师一直恭顺地听着,其实心里根本没有波动。直到冯嬷嬷说“恩及家族”,唐师师的指尖蜷了蜷,低头道:“是,小女明白。”
皇恩能不能惠及家族不知道,但是一旦出事,株连九族,却是肯定的。
冯嬷嬷这是恩威并施,敲打唐师师听话,不要妄想有了靖王的宠爱,就可以背叛太后。唐师师人在靖王府,但是她的父母亲族,全在朝廷手中。
唐师师不关心唐明喆和苏氏的死活,可是她的母亲,现在还在唐家。
冯嬷嬷也不想把话说死了,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才是驭下之道。冯嬷嬷又转成笑脸,和和气气说:“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你素来乖巧,太后娘娘信得过你。老身和你投缘,不妨给你透个准话,太后娘娘走前说了,只要你心里向着太后,等你立了功,就会给你的父亲、弟弟赏赐个功名之身,从此,就能脱离商户了。”
士农工商阶级分明,士是顶层,而商,是底层。
商人有钱没地位,所以齐景胜展露出读书天赋后,才会被齐家视为振兴之光。若是齐景胜当真考□□名,哪怕只是个举人,齐家的地位也会翻天覆地。
齐家只因为出了个读书人,就能在临清一众商户面前横着走,连唐明喆也视齐景胜为东床快婿。然而,齐景胜能不能考中,考中后能不能当官,还是未知数呢。但是现在,姚太后随随便便就能说,事成之后给唐家赐功名。
这就是权力,这就是全王朝地位最高的女人,皇太后。
唐师师的内心又熊熊燃烧起来。唐明喆宠妾灭妻,唐师师从小都被二房那对母女压着长大,没有人比她更知道捧高踩低,人情冷暖。给父亲、弟弟赐功名算什么,她要的,是自己霞帔加身,出口成旨。
如果说先前唐师师还不敢冒失,现在她看到了周舜华的人生轨迹,哪还甘心屈居人下。她要自己当太后,唐明喆,苏氏,周舜华,姚太后,甚至男主,都算个屁。
唐师师野心勃勃,已经给自己确立了新的人生目标,当太后。但是现在,她还是个卑微弱小、夹缝中求生存的小秀女,唐师师低眉顺眼,一口应承:“嬷嬷尽管放心,我对太后娘娘忠诚不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臣子,就该对皇上尽忠,若是隐瞒,便是不忠。靖王府有什么一举一动,我都会报给太后娘娘的。”
冯嬷嬷笑了,满意地看着唐师师:“太后娘娘果然没看错你,你有这份心,不枉费太后栽培你一场。你附耳过来,如果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托这几人去办。”
唐师师低垂着眼,嗯嗯应是,不管冯嬷嬷说什么都一口应下。她是没有任何道德负担的,反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等见了靖王世子,唐师师一样痛哭流涕表忠心。
至于被朝廷当做人质的唐家,唐师师才不在意。唐明喆偌大的家产又不留给她,唐文轩也不是唐师师的弟弟,他们是死是活,关唐师师什么事?
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让人悄悄将母亲接出唐家,唐师师就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
唯一值得她奋不顾身的,唯有她自己的前程而已。
唐师师听着冯嬷嬷给她说靖王府里的接头人,心里暗暗想,恐怕她要让冯嬷嬷和姚太后失望了。
因为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靖王。
·
第二天启程,众女集合在驿站前,等着上车。
唐师师随着冯嬷嬷最后出来,众女见了唐师师,脸上表情都怪怪的。
唐师师懒得理会,她是要当太后的人,和小鱼小虾纠缠什么。冯嬷嬷出来后,马车很快赶过来,冯嬷嬷上了自己的车,接下来就轮到众美人登车了。
唐师师是最后出来的,位置站在外围,她不急不忙,在最后方站着。众女相互看看,没人敢抢在唐师师前面,默默地给唐师师让出一条道。
唐师师轻轻笑了一下,穿过人群,率先登车。
纪心娴一直看不惯唐师师,瞧见唐师师的表现,气的都要冲上去骂人。周围人连忙拉住纪心娴,任钰君站在周舜华身边,征求般看向周舜华。
周舜华暗暗摇头,示意不要和唐师师争。出头的椽子先烂,捧得高的,未必能走得远。
且看着就是。
周舜华几人在唐师师登车后次第上车,众女坐好,马车慢悠悠开动。
唐师师顶着众多或明或暗的打量,安然闭眼养神。昨夜要应对冯嬷嬷,唐师师哪敢合眼睡觉,直到上车,唐师师才敢补觉。
纪心娴一直等着挑唐师师的刺,然而她等了一路,唐师师始终闭目养神,纪心娴终于忍不住了,阴阳怪气道:“昨夜,听说唐姐姐出了好大的风头。”
唐师师闭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我出风头,不是应该的吗?”
纪心娴被噎住,过了一会,又刺:“好人家的女儿都是不见外男的,昨日唐姐姐直接冲到那么多男人面前,冯嬷嬷就没说什么?”
唐师师睁开眼,含笑瞥了纪心娴一眼:“冯嬷嬷宠我,非但没责备,还夸我做得好呢。”
说着,唐师师无意抬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孝宗皇帝的赏赐,我何德何能,可以佩戴呢?”
这是冯嬷嬷戴着手上从不离身的镯子,众女都印象深刻。纪心娴看到熟悉的玉镯出现在唐师师的手腕上,气得两眼一翻,说不出话来。
任钰君看不过去了,忍不住道:“张扬未必是好事。你昨夜直接冲到靖王面前,举报刺客,还给外男指路,岂是闺秀所为?”
这次来的美人中,虽然每个人都面和心不和,但大概可以分为三派。任钰君和周舜华是公侯之女,以前就在京城中认识,是勋贵派;纪心娴、冯茜等是文官家的女儿,自有文人清高,是文官派;而唐师师,自己是一派。
唐师师不慌不忙,说:“女儿要遵守闺训,难道就不用遵守四书五经吗?这里是靖王的封地,我发现了刺客,便向靖王举报,有错吗?”
任钰君梗住,这种事情谁敢说错。车上众女都陷入沉默,唐师师见她们终于消停了,轻嗤一声,继续闭上眼睛补眠。
唐师师表现得大义凛然,等闭上眼睛后,她内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她当然做错了,要是早知道认错了男主,打死她都不会和靖王举报刺客。唐师师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偏偏不能说,还得表现出高兴。
就很糟心。
她们的马车又走了四五天,终于抵达西平府。
西平和金陵截然不同,金陵水乡温软,浮金饰玉,处处帝王气象,而西平一进城,就能感受能一种无声的辽阔肃穆。
那是长年开战的城市,才会有的肃杀感。
守城的将士早就知道京师送了美人过来,核对身份后,便冷着脸放他们通行。穿过城门后,车上所有女子都静默了。
虽然没看到,但她们已经感受到街道上的气息。此刻,无论是周舜华这种公府小姐,还是纪心娴这种知府女儿,都明确意识到,这里,和她们过往的环境截然不同。
她们不再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而是成了边疆藩王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女。
马车停了停,似乎有人出来核对,又过了一会,外面传来卸门槛的声音。
唐师师知道,她们到了。
几辆马车次第停在二门,冯嬷嬷换上了正式的衣服,清了清嗓子,肃声道:“靖王府到了,都出来吧,不要误了给王爷请安的时辰。”
毫无疑问的,这次又是唐师师第一个下车。众女排成一列,唐师师跟在冯嬷嬷之后,双手交叠,垂着眼睛去正堂给靖王请安。
往常唐师师十分执着于站在人前,但是这次进门前,她顿了顿。
等一下,见靖王?
还不等唐师师想好,正堂已经到了。唐师师硬着头皮,进入正殿,她进门前飞快地瞥了一眼,当时眼前一黑。
最中间的正座上坐着上次所见的那个男子,正是靖王赵承钧。下首处,还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少年。
不必想,必然是靖王的养子,世子赵子询了。
唐师师头皮都炸了,偏偏她是首位,想躲在别人身后都不成。她更深地低头,妄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事与愿违,唐师师一进入,上首两个男子一齐向她看来。
显然,无论靖王还是世子,都认出来这个让他们印象深刻的女子了。
多亏了唐师师这一招,如今,赵子询对这张脸印象深刻,反而是周舜华,面容逐渐模糊。这行美人一进来,赵子询第一眼就认出了唐师师。赵子询全部注意力都被唐师师吸引走,以致于都没有注意到,周舜华也在。
唐师师硬着头皮给上首两人行礼:“参见靖王殿下,参见世子。”
身后一列美人随着唐师师下拜,动作整齐划一,娉娉婷婷,各有千秋。纪心娴今日专程打扮过,简简单单一个行礼用尽了心思,这身衣服,这个姿势,最能凸显出她身材的优势。
纪心娴自我感觉良好,她美滋滋地想着,第一次照面最重要不过,若是能引起王爷和世子注意,那就更好了。其他几个女子虽然不像纪心娴一样急功近利,可是看衣服,每个人都用了心思。
她们或者想着争宠,或者想着藏拙,各有心思。然而她们等了许久,都不见上方有反应。
渐渐有人骚动起来,定力不好的人悄悄抬头看,发现靖王摩挲着茶盏,喜怒不辨,世子脸色阴沉,目光不善地盯着一个人。
她们顺着世子的视线看去,发现焦点正是唐师师。
唐师师带着众女请安,然而无论是靖王还是世子,都没有叫她起来。
唐师师八风不动,始终微微垂着下巴,假装没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这些目光中,尤属上面那两道最有存在感,赵子询死死盯着她就不说了,靖王时不时轻轻瞟一眼,让唐师师压力极大,后背都渗出冷汗来。
唐师师甚至苦中作乐地想,按照目录透露出来的信息,靖王日后反攻入京,自立为帝,没过多久在战场上受伤而死,赵子询得以登基为帝。现在她被两代帝王打量,多有排面。
冯嬷嬷见势不对,连忙说:“靖王殿下,这是太后娘娘从后宫佳丽中,精心挑出来的伶俐人。您忙于政事,一年不着家,府里也没有王妃主事,太后娘娘担心您身边没人伺候,特意送来十个美人。您不必顾忌这是宫里出来的人,把她们当婢女使唤就行了。若是她们能为殿下分忧,便是她们的福分。”
冯嬷嬷说话,赵承钧终于动了一下,他挑眉,不紧不慢道:“这恐怕不妥吧。太后精挑细选的美人,估计在家中时各个都是千金小姐。这样的出身在京城当主母都使得,在本王府上当婢女,恐辱没了几位。”
“不辱没。”冯嬷嬷连忙接道,“能来伺候靖王,是她们的荣幸。你们说,是不是?”
唐师师和一众美人低头,齐声道:“是。”
美人们连应话都百转千折,婉转动听。赵承钧想,要是他手下的人,十个人应话才发出这点声音,他必然要动军法了。只不过这是王师送来的美人,打不得骂不得,还得放在府里供着。赵承钧再无兴致,说道:“有劳太后记挂,长者赐不敢辞,既然是太后的慈心,本王便收下了。来人,送她们到后院。”
冯嬷嬷很是松了口气,她笑着,不断观察赵承钧的表情,说:“太后娘娘怕她们蠢笨,讨了殿下的嫌,离开前特意教过她们歌舞、针线、厨艺等。若是哪里不合殿下的意,殿下管教就是,不必顾忌太后娘娘的面子。”
赵承钧和冯嬷嬷说着谁都不信的客套话,而唐师师几人,已经被侍者引出正厅。直到走出很久,唐师师都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仿佛恨不得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唐师师内心唏嘘,她还没进门,就已经得罪了男主。苍天保佑,男主是个不记仇的性子吧。
不过今日一见,唐师师终于知道了男主长什么样子。他看起来年纪和她们差不多大,眉眼细长,眼角上挑,是个多情的桃花眼,坐在堂中,也称得上一位俊俏少年。
但是有珠玉在前,唐师师始终觉得男主长相差点意思。赵子询的长相不能说不好看,可是他坐在赵承钧旁边,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赵承钧才是主子。
无关长相,更是一种气场。何况,赵承钧的长相并不差,他是典型的皇室长相,剑眉星目,鼻梁笔挺,棱角分明。坐在那里不必说话,旁人就自觉躬下腰来。
这是几代王权滋养,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从紫禁城走出来的皇子,和养在藩地上的宗室,就是不一样。
但是这些,已经和唐师师没有关系了。唐师师呼了口气,积极构想怎么样可以扭转男主对她的印象,从一众美人中争宠上位。
前院。
冯嬷嬷已经打发下去了,此刻正厅中只剩下赵承钧、赵子询父子二人。赵承钧起身,赵子询自然跟在赵承钧身后,随着他往书房走。
赵承钧问:“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赵子询沉吟片刻,说:“姚太后不怀好意,这些女子不能留。”
赵承钧当然知道姚太后没存好心。姚太后是赵承钧名义上的嫡母,自从他的生母郭贵妃死后,赵承钧和姚太后的关系,已彻底破裂。
只是碍于皇室体面,双方不得不维持面子情。事实上,谁都知道对方有多恨另一方。
当年皇位之争,姚太后和她的儿子赵承铤赢了,赵承钧兄弟三人死的死伤的伤。那时候姚太后多么得意,然而没想到,赵承铤才登基没几年就病逝,反而不如赵承钧活得长。姚太后扶持了赵承铤唯一的儿子登基,正是如今的小皇帝。
姚太后忌惮赵承钧,又不得不依仗赵承钧镇守边疆,牵制西北,最后,竟然想出个送美人的计策来。
赵承钧都觉得可笑,他看起来,像是个会被美人计蛊惑的人?指望靠几个女人监视他,赵承钧都不知道该说姚太后天真,还是该说她异想天开。
赵承钧说这些话本是为了考校赵子询,赵子询看法没错,但是太浮于表面了。赵承钧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你知道防备她们是好事,但是为上位者,就要有容人之量。杀了她们有什么用,她们,也不过是棋子罢了。”
“父亲,那您看……”
“留着吧,扔在后院里,由着她们自生自灭,反正王府也不缺她们这点用度。”说着,赵承钧冷冷扫了赵子询一眼,“反倒是你,该收心了。”
堂堂世子,竟然能做出逃婚这样的事情。
赵子询讪讪,他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安排成婚,又不敢忤逆父亲,只能逃到外面暂且避开。赵子询就不信,人都不在了,六礼还能走下去。他逃跑时不敢惊动赵承钧,追击的人也不敢惊动王爷,那日在驿站,马二等人连身份都不敢暴露。
结果,还是被赵承钧知道了。不过想想也是,在西北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事情,能瞒过靖王的眼睛呢。
赵承钧是真的气的不轻,亲自带人将赵子询捉回来。因为京城的人来了,赵承钧一直忍而不发,没有清算。现在看到赵子询的表现,赵承钧又隐隐动怒。
若是不想成婚尽可说出来,临阵逃婚,算什么能耐?这么大的人了,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如果这是赵承钧的亲儿子,此刻必然已经被打断腿了,但赵子询不是。赵承钧想到赵子询的生父为了救他而牺牲,害赵子询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亲,流离失所,赵承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道:“罢了,你若是不想成婚,此事暂缓。但是临阵脱逃之事,我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赵子询大气不敢喘,连忙应下。过了一会,他似有犹豫,问:“父亲,那几个女子……”
“你若是有喜欢的,挑走便是。”赵承钧对此毫不在意,姚太后送来的人,他看都不想看一眼,谈何宠幸。不过,赵承钧想到一个人,淡淡扫了赵子询一眼,语气中不辨喜怒:“为首的那个女子,唐师师,野心不小。你蓄美纳妾也就罢了,但是,拿捏好度量,不要被女人牵着鼻子走。”
赵子询听到这话放了心,终于露出些真心的笑意,站直了说道:“是,儿子明白。”
赵承钧看到赵子询神情变化,心里越发不满。上阵杀敌、读书习武从未见过他如此积极,反倒对脂粉堆游刃有余。明知道那是宫里送来的女人,却还是管不住自己。
赵承钧其实并不赞同赵子询和女人厮混,尚未成婚就姬妾成群,成什么样子?唯有嫡妻、嫡出子嗣,才是宗法传承。
然而这终究不是他的亲子,有些话赵承钧也不好说。他只能在暗地里留心,给赵子询把关,绝不让赵子询被那些女细作笼络走。
尤属唐师师为要。
没想到进了靖王府,她的待遇反而一落千丈。唐师师可不信这么大的王府,会没有多余的房子。
显而易见,靖王极其不待见她们,甚至不想见到她们。把她们打发到跨院,就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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