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随苦守河池城,基本上是被杨难敌逼着打,毫无还手之力。终究双方兵力对比太过悬殊,加上河池城又才刚易过手,城防工事破绽百出,若非杨难敌忌惮于甄随的勇名,不敢全力押上,以免无益地损耗士卒,或许用不了五天,甄将军便只有弃城逃亡一条路可走了。
其实这次攻守战,另两人所发挥的作用要比甄随来得更大,一是杨坚头,二是辛怀远。杨坚头原有一名幼子,此前在逃亡途中不幸失散,等他跟着甄随返回河池之后,竟然听说此子已被杨难敌所杀……杨坚头当场哭倒在地,指天发誓跟老哥誓不两立——终究是你亲侄子呀,你就真下得去这般狠手?我将来一定要砍下你的脑袋,给我儿子偿命!
杨坚头的部族,在河池城破后遭到杨难敌的血腥清洗,城内可以说是家家哀哭、户户戴孝,无不对杨难敌恨入骨髓,因而在杨坚头的煽动下,他们不要命地涌上城头,与攻方恶斗。虽然因为缺乏训练,交换比并不好看,却也给攻军造成了相当的杀伤,使杨难敌迟迟难以得手。
至于辛攀,此人并非纯粹的文弱书生,对于军事也是有一定了解、认知甚至是经验的,想当初留在家乡管理族务的时候,他就曾经组织民壮,多次打退过盗匪、乱兵乃至氐羌的袭扰。所以说他比较擅长防守战,正是在其辅佐下,甄随才能够多次打退杨难敌的进攻。
而就甄随本人来说,他的性格从来是朝前冲,并不喜欢防守仗,更缺乏独自指挥一场守城战的经验。甄随这个郁闷啊,他心说我自从跟随大都督以来,除了在蒋集岗因为大都督马惊先遁,吃过一场败仗外,啥时候打得这么窝火过?可是敌我态势如此,他又不傻,也不想死,就不可能再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杨难敌也是一员合格的军事统帅,氐中豪雄,而且论用兵的柔韧性和严密性来说,更在甄随之上。此前遭受夜袭,纯属“闭门家中坐,祸事天上来”,根本料想不到的事情,然而吃一堑,长一智,杨难敌在城下扎营,刁斗森严,防御严密,势不可能再重蹈覆辙了。甄随想要故伎重施,再搞夜袭,却根本无隙可乘。
甄随是没有宗教信仰的,既不信道,也不信佛,但他有中国人传统的敬天法祖的习惯,所以在围城中,时时向上天和祖宗祈祷,希望自己可以逃过这场劫数。他有时候忍不住就想,我家世代为贼为寇,难道是因为自己悖逆祖宗成法,改做官兵了,所以祖宗才因此惩罚自己吗?
这也是没法可想的事情啊,若非山寨被官兵所破,部族星散,他又怎么可能给王导为奴,继而上了裴该的船呢?如今手底下没有一个本族蛮子,全是仰慕裴该的中国士兵,他就想再重操旧业,也没这个条件哪!
甄随盼望着后军可以尽快赶到,但是计点时日,没有十天半个月的,恐怕休想……因为后军随身还携带着相当多的粮秣、物资,则走起从故道到河池的小路来,必然如辛攀所说,“日行不过二十里”。自己能够扛过十天半个月吗?玄啊……
同时甄随还担心,即便后军赶到,恐怕也无济于事。不在于后军中没有他这般猛将坐镇,主要是兵员素质、水平,距离自己带来这三百人差得太多了。“劫火中营”离开徐州的时候,也不过一千来人,进入长安后,很快扩充到两三千,等到裴该留台关中,开始再次大爆兵,瞬间就满额到了五千。
这五千人中,老兵数量其实并不多——不少被调往别营,还有到河南种地去的——新卒虽然经过了将近半年严苛的训练,终究没怎么见过大阵仗,战意和组织力都要大打折扣。甄随之所以挑选精锐急行,把后军远远甩开,就也有对那些兵的能力不报太大希望的缘由在内。
他心说可别后军赶来,疲乏混乱,结果反倒让杨难敌给包了饺子。我吃一场败仗无所谓,若是把整个“劫火中营”都折进去了,哪还有脸归见裴大都督啊?而且日后我在诸将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
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干脆战死在这儿得了!
他某次于城上护守,在打退了敌军的一轮进攻后,就瘫软在地,随口问身旁的亲信部曲:“汝等将来,打算怎么死法?”
有人回答说,要回去娶妻生子,然后老死床箦;还有人说,不愿年老体衰,等活到四十,儿女满堂后,就干脆一刀抹了脖子算了;更有人趁机表忠心,说:“唯愿为将军奋战而死!”
甄随微微苦笑,道:“男子大丈夫,岂可老病而终啊,还是战死来得干脆。我必要身带百矢,刀、矛之创数十处,于阵前死而不倒,这方是男儿本色!”
好在老天爷还是眷顾这蛮子的,杨难敌猛攻河池城达九日之久,眼看城破在即,甄随正在犹豫是逃亡好呢还是干脆战死好呢,他却突然间退兵了,一夕之间,西蹿无踪。辛攀、杨坚头都不禁跪地向上天礼拜,酬感天恩,甄随却愣愣地想着:难道是因为我还没有子女传承,所以祖宗不肯让我就死吗?
那么杨难敌为何而退兵呢?一来是打探到了官兵的增援即将抵达。
在杨难敌想来,官兵来救河池,不会就这么两三百人,而必有大军在后,恐怕是担心河池城难以久守,所以甄随这蛮子才冒险率精锐先行。那么一旦对方援军赶到,我还有取胜的希望吗?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他才不肯全力攻打河池,而想要保存实力。
他派出很多探子到东方去侦察,因为得着消息,大批官军经小路来援河池,估计两三天后就会到了,正在急筹应对之策,突然间又传来一个消息,才使他不禁望城兴叹,被迫铩羽而归。
这个消息就是:宕昌羌发兵而东,有袭击他的老窝下辩之意。
宕昌在下辩之西,位于羌水上游,羌人聚居,有种落数十。永嘉初年,这些羌部逐渐联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大的部族联盟,胜兵达六七千之多。不过宕昌羌的酋大却并非羌种,而是一名晋人,姓梁名懃,本籍乌氏——也就是说,他跟梁芬是同族,论起来算是梁芬的从侄。
梁懃是先代移居宕昌的,渐得晋、羌拥戴,逐渐成势。他本人并无野心,只想保家卫乡,却因为族属矛盾,难免与仇池氐结下了深仇。仇池、宕昌之间相争、仇杀非止一日,在原本的历史上,杨难敌之所以不肯全力攻打河池,就也有担心宕昌袭其后路的缘由在。这回若不是杨次带了几千秦州兵来,壮大其势,他也不会急着来打兄弟杨坚头。
本来以为自家既然势大,又找上了司马保这个靠山,宕昌梁氏当不敢轻举妄动。谁想梁懃一直在关注着下辩的动向,当听说杨难敌兵败河池的消息后,胆气陡壮,就此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杨难敌闻讯,不敢再在河池城下多做耽搁,被迫退兵回去,防堵宕昌。
甄随就这样逃过了一劫,不久后胡焱也率后军赶到,于是联名上奏长安,汇报这一仗经过,并且求取进一步的谕示。
按照杨坚头的意思,既然官军大举来援,就应当趁胜追击,直取下辩,砍下我大哥的狗头。他为此反复求恳甄随等人,但这回甄随不敢再冒险了,一口就否决了他的提议。
甄随的意思,如今野外粮谷尚未收获,你就城内这些储粮,已经被杨难敌糟蹋过一道了,还剩下多少呢?如何资供我全军西进?况且杨难敌兵不下万,我只有五千人,而且远来疲惫,一旦攻守易势,胜算并不见得很大啊。关键是你手下那些氐众,用来守城或许勉强敷用,带着出征……我对他们真没啥信心。
可是胡焱、辛攀都劝他,不可一口回绝杨坚头,免伤氐人之心,所以才借口向长安请求谕示,暂且加以敷衍——我们此来,本是为了救你,大都督可没有说要主动进攻杨难敌啊。
消息报至长安,裴嶷不禁喟叹:这蛮子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吧,这都能让他守住了河池?从前在美阳也是如此,明明是无谋地急进,偏偏就马到功成……你说杨难敌退个啥啊,再加一把劲儿,这蛮子不就完了吗?
裴该也不禁暗想:究竟谁是主角啊?其实这蛮子才是穿越者吧,竟然带着天命之子的命格……
他问裴嶷,该当如何答复。裴嶷回答说:“据彼等奏中所言,自故道而抵河池,道路险狭难行,转运不易,则一旦进取下辩失利,关中无可救援,反成蛇足。且杨氏久据武都,势成割据,幸得其兄弟相争,朝廷才有插手的机会。若助杨坚头杀杨难敌,恐是又造一氐王也。不如维持均势,待明公率师上陇,夺取上邽,再自北道南下,可一举而定武都,不至于反为他人做嫁衣裳。”
最后这个比喻,本是后世语,但因为裴该经常说起,所以裴嶷也学会了。
裴该就此下令,命留“劫火中营”一部于河池,助杨坚头守城,甄随等人率主力即刻折返故道屯守,以待军向上邽。
这回随信还绑来了杨次,裴诜等素恨此人,于是向裴该请命,将其押赴刑场,明正典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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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秋季,河朔大蝗——真所谓“风水轮流传,今天到你家”……石勒为此而被迫暂缓了对厌次的攻伐,全力抚安幽、并、冀三州现有的领土。
相比起来,关中尚算风调雨顺,是个平年,而且税收所得,更在往岁平年之上。
主要是如今的关中,自耕农很少,将近一半产出来自于世家大族的庄园,更多一些则由留台直接控制的军屯和民屯供应。屯田制度对于尽快恢复生产力是作用明显的,这种非自然经济形式,在生产上可以形成一定的分工和协作,在分配上也有利于商品的流通。最关键是把扩大再生产的职能完全收归官府,大大有助于物资的征集和调配。
中国传统的小农经济是非常原始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如欧洲中世纪的庄园经济,但它同时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中央政权的稳固,有助于维持大帝国形态。裴该承认,就理论上而言,若在中国施行西式庄园经济,有可能使得资本主义萌芽更早产生,工业革命可能会在东方而非西方率先,但这可能要以丧失大的一统中华帝国,以及造成长年兵燹,甚至于一战类型的残酷战争为代价,所以他不敢冒这个险。
再者说了,自秦汉以来,大一统的观念便已深入人心,仅以裴该一人之能,恐怕也难以彻底改变国内的经济形态。盛行于六朝的世族庄园经济,就在隋唐遭到严重破坏,从此只能作为自然经济的补充,而不能再度站上前台,就是明显的例证。
但他终究可以利用战乱的契机,削弱世族庄园经济,而暂时性开展国家庄园经济——也就是屯田。屯田的好处是很明显的,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分工协作,扩大农业生产,所得超过半数归入国家府库,税收比自然经济状态下增长了一倍还不止。但屯田的害处也不少,首先就是官府投入的管理成本过高,这在通讯、交通水平低下的古代是非常不切实际的,更难长久维持,其次以中国的社会土壤,农民也不可能长期受国家庄园压榨而仍旧保持活力。
因此只能作为临时性举措,裴该对屯户承诺,只要踏踏实实为国家垦殖五年,就有分田分地的资格,可以一定程度上恢复家庭式的小农经济。希望在此之前,可以改革和完善旧有的官吏制度、管理体系,将来仍能够代替族权维持一定的农村协作吧。
拉回来说,本年关中收成不错,仓库充盈之后,自然就该对外用兵了。按照原计划,裴该亲提四万大军,西征秦州,所过之处,各城邑无不望风归降。终究司马保复用张春、杨次,导致人心丧尽,就没有谁再肯来救他。不仅如此,羽檄传处,凉州牧张寔也遣司马韩璞、抚戎将军张阆率军一万南下,进取南安。
唯独肯来救援司马保的,只有陇城的陈安,他与杨曼、王连等率晋戎联军四千,直奔上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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