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莱太守名叫鞠彭,就是东莱本郡人士。
大概十年以前,王弥自称征东大将军,肆虐青、徐二州,当时晋朝执政的太傅司马越便命公车令鞠羡担任本郡太守,以聚集兵马,讨伐王弥。然而鞠羡与王弥见了几仗,连战连败,最终自己也变成了刀下亡魂。
鞠羡在东莱郡内还是很有威望的,故此在他死后,郡民便即拥戴其子鞠彭为守,以抗拒王弥及其后的曹嶷。
在原本历史上,曹嶷曾与鞠彭鏖战数年,曹嶷之势虽大,东莱郡民却都肯为鞠彭死战,导致曹嶷迟迟不能得手。
只是鞠彭本人缺乏久守的信心,最终叹息道:“如今天下大乱,强者为雄。曹嶷亦我乡里人士,为天所佑,或可依存,则我既为民主,又何必与之力争,使百姓肝脑涂地呢!我只要离开,自然兵祸可息。”否决了所有的御曹之策,和乡人数千家乘舟浮海,跑到辽东去依附崔毖了——曹嶷就此而定东莱郡。
可是等鞠彭抵达辽东的时候,崔毖已败,鞠彭也就顺理成章地归从了慕容廆,担任参军。二十年后,前燕王慕容皝攻克广固,奄有青州,便任命鞠彭之子鞠殷为东莱太守——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可是在这条时间线上,曹嶷和鞠彭虽然已经较量了好几年,这位鞠太守的神经终究还并没有被长期战乱所扯断——若依历史惯性,也还能再绷两年——突然间闻报曹军仓惶退去,一打听,原来是苏峻率部北上,不胜之喜,急忙请宾客郑林到密乡去联络。
郑林是北海高密人,乃汉末大儒郑玄的后裔,幼通经史,名高一州。他是因逢战乱而跑去东莱避难,暂且依附于鞠羡的。在原本历史上,据说曹嶷打鞠彭,郑林不看做是晋戎相争,只当同乡打同乡,所以还居间调解来着。后来他跟随鞠彭远避辽东,不肯出仕,躬耕于野,隐居而终。
所以这回鞠彭请郑林来联络苏峻,就是因为郑林名高之故,加上老家又在密县,道路比较熟稔。苏峻自然也不敢轻慢,恭请郑林上座,自己反倒侧向而陪。谁想郑林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卿与曹嶷,彼此同乡,何必要刀兵相见呢?”
苏峻闻言,不禁一愣……他心说不是鞠彭派你来的么?本以为鞠彭是要与我合攻曹嶷,或者想迎我返乡,助守东莱,可怎么你郑先生一副要为两家解斗的口吻啊?略微转头,瞥一眼报事的小卒,心说是不是你小子听不懂俺们青州话,误把“曹将军”给听成了“鞠太守”了?
再一琢磨,不能啊,这小卒见识短浅,我都没跟他们提起过东莱太守姓鞠,又怎么可能听岔喽?
转过头来,恭恭敬敬地朝郑林一拱手:“先生此言,学生不解……我与曹嶷固为同乡,难道与鞠太守便非同乡么?闻曹嶷与鞠太守相争经年,为何又不顾同乡之情了?”
郑林轻轻叹了口气,回答道:“我亦曾居中斡旋,鞠守确有退让之意,然而……曹将军坚要东莱服命,而郡人多不肯从,因此难以罢兵。天幸卿来,曹军退避,不妨趁此时机,三家约和,各保疆界,不起龃龉,则百姓可免于兵燹之祸,安乐而居,岂不是好?”
苏峻皱眉问道:“东莱郡人何以不肯追从曹嶷?”
郑林怫然不悦道:“卿也是东莱人,离乡不过年许,岂有不知之理啊?昔王弥倡乱,蹂躏青、徐,东莱因其破家者十之五六,而曹嶷本从王弥……”顿了一顿,又说:“然而乡人见识短浅,但念旧恨,不识明哲保身之谋。想曹嶷终是东莱人,昔从王弥,为不得已,今王弥已死,彼既自立,岂有不愿统治本郡之理啊?但俯首臣从,必不肯屠戮乡里,何必操戈而必逐之?”
苏峻笑笑:“先生所言差矣。若曹嶷仍从晋室,自有青州刺史之命,即乡人不愿相从,难道还敢抗拒王化么?然而如今他又复从胡虏,非独寇仇,且为敌国,凡为晋人,谁肯甘愿臣从?”
郑林摆摆手:“不必说晋戎——曹嶷虽屈从于胡,本身还是晋人,血缘不可更替。若得其镇守青州,总比平阳别遣胡人来要好。倘若东莱坚持不肯从命,或胡刘,或羯石,将更遣兵将来助,到时候曹嶷即便想要保全一郡,恐亦不可得了。”
苏峻闻言,双眉不禁一竖,说:“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然而——苏某见在!有我在此,手握万军,必不使胡寇、羯贼踏入东莱半步!”
郑林摇摇头:“何必如此,徒伤士卒,且使垄亩俱化焦土,村落成为丘墟……”他眼望苏峻,态度诚恳地说道:“但卿肯听我言,可写一封书信与曹嶷,我赍之以向广固,必定能够说得曹嶷退兵。卿既得城阳,也可使曹嶷命卿为城阳郡守,从而东莱、北海、城阳三郡皆可保安,百姓将咸感诸位之德,岂不是好?”
苏峻听到这里,心里一直按捺着的火头不禁“噌”地就蹿起来了。
其实打郑林才一开口,苏峻心里就很不爽。他跟郑林也算是旧识了,昔在掖县乡下,建坞堡、聚乡民,自称县令的时候,当然免不了要跟太守鞠彭打交道,郑林依附鞠彭而居,被待为上宾,来来往往的,两人有所接触。郑林乃一州大儒,苏峻是乡下孝廉,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的,如执弟子之礼,所以这回一听说郑林来了,他才赶紧延入帐中,请至上座。
可是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既然我苏子高这么有礼貌,你郑先生也理当谦逊一些吧,结果郑林上来就称呼苏峻为“卿”……苏峻心说你即便不唤声“苏君”或者“将军”,叫我的表字也可,怎敢坦然“卿”来“卿”去啊?我如今贵为五品辅威将军,你还是一白身,岂可如此无礼?
当下强按心中不快,仍然笑语以对郑林,可是郑林接下来说的那叫什么话?“不必说晋戎”?还要我跟曹嶷约和退兵?甚至于,想曹嶷这个伪青州牧来封我城阳郡守?!老先生你心里可有丝毫的尊王之义、华夷之别哪?!
苏峻是前年冬季离开的东莱,南下投了徐州,随即跟从谢风抵达河南战场,参与了多场恶仗,然后去岁秋后,又再率兵返回徐州,屯扎于公来山——算起来,他在裴该麾下,徐州军中,呆了还不到一年。
可是时间虽然不久,徐州军中大宣传运动,苏子高也是逃不了的,尤其他这种中层军官,更是裴该洗脑的重中之重。要说对于裴该的华夷理论,煽动无知百姓最见成效,对于已经形成了一定世界观的士人阶层,效果就要略差一些。然而苏峻身处军队这个大熔炉里,上有重锤、下有铁砧,反复锤炼之下,裴该那一套也早就已经深入骨髓,与本身旧有的理念融合为一啦。
裴该的华夷论,就苏子高的总结,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中国有服章之美,有礼仪之大,只要秩序井然,上位者遵从圣人之教,自可使天下太平、生民乐业,本该是天底下最强盛的国族。只可惜人多私欲,乃至纷乱,中国既衰,夷狄始扰。不是夷狄有多强,只是趁中国之弊,才能暂兴。
二,夷狄若不用中国之政,则天下必将永久纷乱,士民将难以安居;夷狄若用中国之政,始可目之为中国人。然而夷狄肯主动地尽弃旧俗,用中国之政吗?人皆自爱其亲,进而爱其乡,爱其族,则夷狄自然偏爱其种,不肯轻易更化。是以中国之政,当使中国人导之,教化夷狄,而不能使夷狄占居中国而自我革命——后者不但事倍而功半,抑且多数不成。
三,中国之化夷狄,夷狄可入中国;夷狄先入中国,中国反为之变。故此须警惕“以夷变夏”,夷狄假中国之名而行夷狄之政。今中国富而夷狄贫,中国高而夷狄卑,则譬如富家赈济贫困,以振兴乡里,假以时日,富者不失其财,贫者亦可保安;而若贫家抢掠富家,则富者变贫,贫者亦不可久据其财——因有更贫者将掳掠之——乃至一乡皆败。
(当然了,最后的贫富理论,是苏峻基于本身立场而做的理解和总结,裴该当然不会说那种屁话。)
所以基于这种理念,郑林进帐后的几乎每一句话,都使得苏峻极度不爽。当下不禁冷笑一声,问郑林道:“先生此来,就是欲为我与曹嶷斡旋的么?难道是鞠守之命?”
郑林确实轻看了苏峻,还当他是当年掖县的小土豪,虽然老爹做过两千石,自身也举过孝廉,苏家终究不算正牌世家,故此才会“卿”来“卿”去,而且不怎么注意苏峻表情的变化。他当即喟叹一声:“鞠守本有此意,奈何为郡人所挟,不能行我所献上策。今奉命来,本为与卿联络,请卿代守东莱……”说着话,就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来,单手递给苏峻。
苏峻双手接过,来一目十行,不禁发笑。原来鞠彭的意思,是我为守东莱,日夕殚精竭虑,实在扛不下去啦,既然苏将军率师北伐,你又是东莱本地人,不如你来代我做东莱太守吧。郡人为御曹嶷,必肯奉你为主,我可以就此息肩,自求躬耕于乡里……
他还在读信呢,旁边儿郑林又催促道:“若卿欲守东莱,切勿为郡人所挟,再与曹嶷相争啊,我……”
苏峻合上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郑林的话,说:“郑先生,我若奄有城阳、东莱,必将率貔虎之师,直驱广固,灭曹嶷而朝食!先生想我与曹嶷言和,恐怕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郑林不禁愕然,心说我劝了半天,敢情都是白说啊。当即正色道:“卿切勿为一己之私,妄动刀兵,导致生民涂炭……”
苏峻愤然道:“我为国家伐胡,何谓一己之私?!”
郑林辩解说:“曹嶷并非胡种……”
“虽非胡种,今却降胡!”
郑林道:“我观曹嶷之行,居安百姓,不事杀戮,且用中国之政,即虽降胡,亦国人也。即平阳刘氏,虽有叛逆之污,终究也用中国之政,不可全然目之为狄……”
苏峻心说这就是大都督所谓要警惕的“以夷变夏”吧?当即反驳道:“孰谓平阳用中国之政?刘粲见为相国,同时冠大单于之号,请教先生,自三代以来,乃至秦、汉、魏、晋,中国何曾有此官职?胡便是胡,狄就是狄,晋人若从胡寇,即等若于胡,即便口宣圣人之言,假教化为名,终是诳语!”
不等郑林接话,苏峻继续一口气说下去:“譬如族中有子弟从贼者,难道不该将其自宗谱中除名,而仍目为亲眷,允其死葬祖茔么?世间焉有此理啊?!此前曹嶷归晋,我便携乡人南下徐方以避之,不肯同室操戈,而今他又降胡,如此反复小人,先生还望他能够保障乡梓不成么?彼既降胡,便为寇仇,有仇不报,胡谓君子!”
郑林忙道:“曹嶷本为晋臣,虽然降胡,料是不得已……”
苏峻撇嘴道:“那先生就请先往广固,游说曹嶷重归晋室吧……”随即斜睨郑林一眼,冷笑道:“先生一州之大儒,不想竟如此颟顸,不知圣人所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之语,竟然还为平阳诸刘粉饰……”
郑林不悦道:“圣人之言,本非卿所理会之意,乃是说……”
苏峻根本就不想听,直截了当地斥责道:“譬若族中子弟从贼,我等将操戈而逐之,先生却为之缓颊,云其不得已——再如何不得已,人也不可轻弃父母之邦,而归之于夷狄蛮荒也!《春秋》‘遵王’之义,难道先生忘怀了么?先生不过欲保自身安居而已,却假仁义之名,反以东莱郡人御戎之举为愚——先生不愚,先生唯以一己之私,而忘国家之仇,曲圣人之教,所谓‘数典忘祖’,所言者岂非正是先生?!”
你当然不蠢,你只是纯粹的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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