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收拾出被茶水脏污的罗裙鹤氅,陆皇后着一件素纱袍子,对着妆镜由宫人服侍着卸去头上钗环。犀角梳细致的梳理着长发,这一头青丝依旧光亮润泽如同昨日,镜中人的相貌也未大变,杏眼桃腮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细纹。想到以往家乡那些年过三旬便如同老妪的乡人,陆皇后依旧貌若少女。
只是,她知道,哪怕依旧青丝如锦,依旧面若桃花,年华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自指缝滑走。当眼睛里不再有青春的神采,当一茬又一茬的宫人妃嫔进入后宫,你就能知道,年华真的过去了。
以往她与陛下恩爱时,莫说有人故意在她脚下砸个盅子,当年册她为后,慈恩宫联合整个宗室都不答应,满朝文武上书反对,陛下照样是立她为中宫。陛下曾握着她的手与满朝文武,“皇后与朕一体,敬皇后便是敬朕。”
那时的他们,是何等样的恩爱。
陆皇后并非伤春悲秋的性情,她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天下至尊男人的宠爱,得到天下女子都欣羡的地位,如今她的儿子将要被册立储位,她对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半点不满意。
哪怕今日被穆安之讽刺讥嘲、侮辱咒骂,陆皇后受过的不平多了,没有唾面自干的本事,她走不到今日!比穆安之更难听的话,她早就听过。结果如何,位居凤仪宫的人是她!
今日凭穆安之如何张狂,他日最终的胜者,仍会是她!
陆皇后根本不在意穆安之的讥讽,她在意的是穆安之那一句“待陛下将陆氏女赐婚太子”,娘家侄女虽好,她也更疼自己的侄女,但,娘家已经是东宫的有力支持,而东宫现在欠缺的,是外戚与文官系的真正拥护。
唐家是经年世族,显赫非常,不然当年凤阳长公主不会下降唐氏。陆皇后为太子相中这门亲事,一则唐驸马于朝居高官,二则凤阳长公主是陛下嫡姐、太后爱女,她虽与凤阳长公主关系不错,但是,这与真正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的联姻还是不一样的。
只要太子娶唐氏女,会得到凤阳长公主与唐家的外戚与文官系统双重政治支持,彼时,东宫之位,固若金汤,稳若泰山。
至于蓝氏女,那不过是陆皇后拿出来打幌子的陪衬罢了。她知道,在陛下心里,必然更嘱意唐氏女的。那么,今天穆安之所言,又是什么意思呢?
怎么会是陆氏女?
她为避嫌,特意没在陛下跟前提娘家侄女。
穆安之一向与慈恩宫相近,慈恩宫难道放着自己的亲外孙女不选,选陆氏女?
纵陆皇后,一时也思量不出其中原由。到底是穆安之随口一说,还是另有玄机?如果陛下倾向陆氏,不会不与她透个口风。
夜已深沉,宽阔寂静的宫殿里,细微琐碎的是宫人悄然出入的声音,未见陛下再至凤仪宫,想来是听了太后娘娘的“劝谏”吧?陆皇后唇角勾出一抹冷厉弧度,自去就寝。
玉安殿。
烛心在夜风的拂动过微微摇摇曳,整室的光似乎都游动起来。殿外值夜的宫人未听到内间的吩咐,在角落倚墙打着磕睡,小易看一回更香,轻手轻脚的走进里间,穆安之自书案后抬起头,眼眸明亮,未见有丝毫倦意,小易低声提醒,“殿下,入更了。书明日再读是一样的,要不,还是早些歇了吧。”
旁的皇子卧室与书房多是分开来的,穆安之自幼读书用功,虽有单独的书房,他的卧室临窗的地方依旧放了张阔大书案,就是为了方便读书。穆安之点头,面无表情道,“你去吧,我这也就歇了。”
小易问,“那传洗漱吧。”
“不必了,你去歇了吧。”穆安之再一次说。
小易知道这两日主子心气不顺,不敢多话,就退到外间去了。穆安之去了外袍,一身中衣就床上去了,即便躺在软硬舒适的床间,他仍是有些难眠,在无人看到的胸腔下,一颗心跳的极快。他今日气狠了,一时竟把心里最想说的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贱人!
梦中多少次,他于心里就是这样狠狠的咒骂陆皇后!不论是这个女人楚楚可怜,亦或狡言巧辩,端着中宫的身份用那张狐媚嘴脸说着貌似关心实则挑拨的话,无人注意时眉眼间对他的不屑与讥嘲,他不论如何也维持不了与身份一样的端贵,他在心里早不是那个尊贵的皇子,他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吧!
说着这种市井中才有的脏话,也不用苦苦维持皇家体面皇子身份,多少次他就想这样不管不顾的给这个女人一次难堪!
他早就想这样干了!
什么狗屁皇子!什么狗屁皇室!
这世间至尊之地,至贵之处,可揭开这琉璃瓦水晶灯汉白玉朱红墙,这犄角旮旯里,又哪一处不是藏污纳垢的至污至毒之地!
他又算什么尊贵身份,一样的满腹虚荣,一样的胆小懦弱,一样的装模作样,甚至,在那人面前,一样的奴颜婢膝。他梦中不到三十岁的人生,又做过些什么呢?就为了那虚无的看重,还是想祈求那人冷酷心肠里施舍自己一点余温?
穆安之想到自己梦中的人生,想到自己先前十几年的人生,都恨不能给自己两记大耳光!
剖开自己的胸膛,真正的审视着自己还在跳动的心脏,问自己一句:我想要过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样的?
自慈恩宫回到自己的寝殿,穆安之就这样问自己了。
可是,纵是他自己,眼下也说不出他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他唯一的朋友裴如玉希望能济世安民、青史留名,穆安之以前想得到穆宣帝的认可,想得到储位,想成为一代有为帝王。可这到底是他自己想做的事,还是他的身份与这宫中暗流簇拥前进的方向,怕是穆安之也说不清楚。
穆安之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知道如何能让自己痛快。
如果身份是负累,不妨暂且抛开。如果不想做的事,不妨不做。而那些想说的,能让自己痛快的,只管干去!
东宫!皇位!
穆安之很清楚,纵这两样从前汲汲以求的世间至尊至贵放在他面前,也没有今晚在陆皇后面前痛痛快的骂一句:贱人。
更让他心里痛快!
原来直抒胸臆是这样痛快的一件事!
可惜他如今方知晓!
不管是梦中近三十载的人生,还是如今十几载的光阴,他竟是第一次这样的痛快!
穆安之猛的自床上坐起来,对外喊一嗓子,“小易,拿酒来!”
小易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战战兢兢的捧来温酒壶,还得小声劝着,“这酒且得温一温,主子慢些用。只是夜深了,也无下酒菜……”
穆安之摆摆手示意小易下去,小易在门外,时不时就从门缝瞥一眼,直待三更鼓过,小易悄悄推开门,见自家主子坐在地毯上半倚着床侧似是睡去,半边脸颊压着手臂,露出的另外小半张脸上微微蹙起的眉宇间竟难得带着一丝舒展。一只酒盏斜倾滚落在脚畔,搭在床侧的手里尚挂着一只要掉不掉的银壶。小易先取下主子手上的银壶,捡起酒盏暂放一畔几上,半扶着穆安之的手臂小声唤他,“殿下,上床睡吧。”
穆安之迷迷糊糊的问,“小易,你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
小易说,“我就想服侍好主子,一辈子在主子身边。”
“那好,说定了啊。”穆安之拉住小易的手,眼睛刚撑开就被巨大的睡意拖入沉沉梦乡。
小易望着穆安之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殿下的手并不比他做奴才的手更加滑嫩细腻,掌心虎口有旧茧,是经年练习刀枪的痕迹。中指第一个关节也有薄茧,是经年习字的缘故。已经这样优秀的殿下了,吃这么多的辛苦,受这么多的委屈……
轻轻的将自己的手抽出,为穆安之盖好锦被,小易将脚步放的更轻,过去吹熄其他灯烛,唯帐外矮几上留一盏金鱼吐水紫檀座镂雕琉璃宫灯,至于小易自己,他习惯性的窝在穆安之床畔的角落,就这样静静的守护着自己的小主人,阖目进入浅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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