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对曰和谈闹得如此下场,朝廷却还清楚不了糊涂了的以在对曰和谈当中有卓异劳绩的名义,给康有为过了一班,从内阁中书升为詹事府少卿,也算京官六部九卿当中清贵的名望。要知道林旭杨锐他们,现在也不过才到手内阁中书的名义,就连康有为的族弟,在京城一直跟着他们奔走的康广梁,这次也从白身一下赏了内阁中书。以康有为的资历,朝廷这样提拔,也显示了相当的重视了。可京城里谁都知道,康南海还是常表郁郁,对于没有进军机而颇感悻悻。谭嗣同进了军机,也搬了住处,康有为却还是住在礼部会同馆里头,这里头的一点不平意气,简直明显得很。
“谭大人刘大人到…………”礼部会同馆的门政太爷的通传声音,从外面大门一直传到里头书房,康有为正在书房里头,和韩老掌柜低低的在商议事情。
康有为穿得随便,也没戴帽子,坐在上首,神态倒随和得很。一点也没看出传说中那种郁闷的样子,韩老掌柜却穿得正式,在书房里头大帽子都没摘,康有为问什么,他都点头哈腰的应对。
听见这通传声音,两个人都是一怔。门政太爷的声音来得如此之快,看来谭嗣同和刘坤一在门口等候一下的功夫都没有,就这么直直的走了进来!谭嗣同还好说,和他康有为是熟不拘礼的,刘坤一却是位高权重,也最重体制。按照正常程序,他这等大臣来拜康有为,应该门政太爷马上挡驾,说帖不敢当,我家大人马上出来亲迎刘老大人,接着赶紧回报于他,他换上朝服出门恭迎才是正理。却没想到,刘坤一和谭嗣同,看来跟着门政太爷的通传就进来了!
韩老掌柜神色微微一变,坐直了没有说话。康有为皱了皱眉头,站起来缓缓道:“你进去回避一下,这里我来应付…………刘坤一只怕来得不善啊…………复生也真是,既然要刷新改良,另起炉灶才是好法子,现在怎么就和刘坤一搅在一起?”
韩掌柜恭谨的朝康有为行了一礼:“我等还不是全部仰仗康大人!说实在的,能主持北地大业的,非康大人何?谭大人么…………说句打嘴的话,实在格局气量嫌小了一点,不如徐一凡啊!也只有康大人,能和徐一凡一般,借人所不敢借之力,诚仁所不能成之大业!”
康有为笑笑:“马屁也拍够了,先下去,我来和他们打这个擂台!”
韩老掌柜又行了一礼,躲进了书房的侧面小间里头,还从里面掩上了门。他才进去不过短短一瞬,就听见脚步声重重响动,谭嗣同和刘坤一已经脸色铁青的掀帘子进来,看到康有为不以为然的站在那里,谭嗣同就长叹一声:“南海,你何其艹切!何其鲁莽!”
康有为冷笑一声:“复生,怎么有空过来?一过来就说康某人艹切鲁莽,南海愚鲁,不知其详!”
刘坤一却没什么客气的,指着康有为大声道:“康南海,你说说看,这个起团练新军的消息,是不是你放出去的?这个筹谋本来就是你和复生两个做的,我本来就不以为然,这些人练得出什么新军!复生还老成一点,毅军动向未明之前,提也不提这个事情,就算要练,他也有步骤,分批集中,分批裁汰,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新军练起来了也归我刘老头子统带!谁也和我争不了这个去!我不怕别人说我揽权,老头子什么没见过!一句话,北地不能乱!老头子孤心苦诣,为的也就是尽这最后一点血诚!”
他今儿来是准备撕破脸了,起新军的事情,朝廷当中知道细微曲折的,不过就寥寥几人。瞧着他们一到,康有为这个态度,他宦海沉浮几十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位当初震慑天下的湘军之末世老将帽子底下白发飘动,意气昂然,指着康有为不管不顾的大声痛斥:“只要老头子还在,就还能尽把子气力!就连南边徐一凡,也要顾忌老头子一点,更何况是你!我手底下有一万几千军,那点拳民,看起来声势浩大,枪声一响,他们不够看的!老实一句话,不管你打什么主意,现在都包包扎扎收起来!一切事情,等老头子从毅军那头回来再说!我已经传下军令,谁再敢围各地官署生事,各地防营,一律开枪。谁敢把拳坛设到燕京城左近,还是一律开枪伺候!”
刘坤一一席话说得痛快淋漓,康有为只是听得脸色铁青!他想硬抗,却有无从抗起。刘坤一的威望资历,还有他现在手底下一万几千兵,他康有为拍马也赶不及!
韩老掌柜在书房暗室里头静静的听着那里响动,缓缓的磨动了一下牙齿。
半晌之后,康有为才冷笑一声:“刘老大人,就凭借这一万几千乌合,能挡住徐一凡禁卫军八万么?再说了,复生马上要在朝中大加兴革,没有实力为后盾,这兴革,就做得起来么?当初曾文正公以一在籍侍郎能编练十五万湘军,收拾天下,我等就未必不如古人!老大人,事急如此,行些非常手段,正是其时!学生敢问老大人一句话,就是一切如老大人所愿,老大人能否外镇徐一凡,内则大举振兴朝纲?”
刘坤一一掀胡须,还没说话,谭嗣同就脸色难看之极的大声道:“南海,你这话过了!我等苦心安此社稷,意图挽狂澜于既倒。这是堂堂正正之事,不需要在背后拨弄风雨!新军我是一定要练的,但是却不是将直隶之地推入大乱当中!越是危急之世,我等越要秉直道而行,成败利钝,付诸天意,只求无愧于心也就罢了!我们是来收拾河山的,不是反而将天下弄乱!你转告你那些袖中人一句话,刘老大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就算毅军指望不上,要练新军,不经过我,也绝无可能成事,就这么一句话,南海,其速醒乎!”
康有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而谭嗣同只是死死的看着他。康有为再也没有想到,一向随和不计较,很有些书生气的谭嗣同居然如此强硬,更向他宣示,要将不管练新军的主导权,还是刷新朝纲的主导权,都要拿在手上,而他康有为,不过只是偏裨辅佐的命运!
什么时候,这谭复生就像截然变了一个人?是和徐一凡学的么?要揽权,要做事,要成大业?
他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嘿嘿冷笑,推门而出,扬长远去。他康南海岂是甘于偏裨的人,等着瞧吧!
书房之内,谭嗣同和刘坤一静静而立。谭嗣同突然朝刘坤一一抱拳:“刘老大人,南海不过姓子傲了一些,还是顾大局的,学生说的话,他听得进去,只是面子下不来罢了。说句非放肆的话,此间事情,只有我等包揽把持了,我在军机理中枢之事,刘老大人镇住直隶,事情还是有可为的…………”
刘坤一淡淡一笑:“复生,我没看错人…………当初曾文正公起兵,胡文忠公就送他四个字,包揽把持。国势如此,也就剩下我们这点孤臣孽子了…………我老了,只能有一分气力尽一分气力,其他的,还要指望你…………说句难听点的话,你是在徐一凡那里历练出来的,最知道他本事,对付他,也只有指望你了!本来老头子还担心你有点书生意气,现在看来,却可放心不少…………”
他语调萧瑟,神情也是淡淡的:“…………毅军那里,老头子今曰就动身,等会儿复生陪我去我办事的衙门那里,几个心腹部将给你引荐一下,我不在直隶,他们听你调遣……”
刘坤一淡淡的一句话,就等于将他不在直隶时候的兵权全部让给了谭嗣同!现在他既是事实上的领班军机,一切重要奏报公文,都要经过他手。再加上刘坤一的那些兵,如此重权,在直隶之地清朝二百多年,就没有几个人比得上!
谭嗣同一下目瞪口呆。
刘坤一只是苦笑:“…………老头子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你我都知道,我们大有可能干的都是些无谓的事情,可是总要努把子气力吧?这些事情,交给那些万事不知的王公大臣?交给文廷式他们只会耍嘴皮子的?交给康南海这等荒唐热衷的人?此去绥远,不知道怎么的,老头子总觉得自己回不来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我这辈子是活够本了,其他的事情,还望复生你担起艰巨!老头子就一个期望,大势或不可挽,但复生你要竭力保住皇上的安全!当臣子几十年了,不能瞧着他们没下场!”
此时此地,谭嗣同只有肃然一揖到底。
而暗室之内,韩老掌柜嘴角只有一丝冷笑。
~~~~~~~~~~~~~~~~~~~~~~~~~~~~~~~~~~~~~~~~~~~~~~~~~~~~~孔茨的宅子,在城东后湖旁边,依山傍水,风景绝佳。江宁城找洋式的房子没上海那么容易,就连孔茨这位两江总督直属军事顾问团团长,他的宅子,也是中式庭院。
不过孔老头子是东普鲁士近乎破产的容克乡绅出身,也没别的洋鬼子那么挑剔。到东方已经两年多,朝鲜条件还艰苦许多,他也安之若素。住中式住宅,他也合适得很。更迷上了喝茶,闲暇功夫,都是去寻觅中国的好茶叶,然后一样样试。按照老头子自己的话,现在才知道,英国加糖加奶的红茶,蒙蔽了俺们淳朴的普鲁士人那么久!英国人就没一个好家伙!英国人都是暴发户,我孔茨老头子的族谱,可以上溯到在七百多年前,在小亚细亚的阿科,他的祖宗就已经是条顿骑士团的创建者之一了!
这几天他和徐一凡赌气,每天上午早餐之后,就去爬紫金山,头陀岭上头有个野茶社,老头子能在上面盘桓许久,临近中午才安步当车,回自己住宅吃饭睡午觉。这些天不看公文不参加会议。以最严正的态度抗议徐一凡在不通知他的情况下擅自抽走一万精锐奔赴辽南,打乱了他辛苦制定出来的禁卫军全盘整训计划。按照普鲁士老军人的荣誉,他其实应该辞职的。但是女儿也接来了,东普鲁士他那点地产,已经全部给抵押出去,徐一凡这里还给他开一个月一千五六百两的大薪水,想想舍不得,只好采用这种方式来维护他自己的荣誉了。
楚万里是临近中午时分才到的孔茨家门口,他出行抓了陈德的差,按照他的话说,既然要劝孔茨老头子恢复工作,就得正式,他是大帅代表,就得乘大帅那钢丝橡胶车轮的专用马车,这样才显得给孔茨老头子面子。陈德对他的话是嗤之以鼻,谁不知道楚万里的脾气,他那是嫌骑马累,没有坐马车舒服…………掐在中午这个节骨眼上过来,那是贼走不空手,想蹭孔茨一顿饭吃呢…………孔茨家的门房就是禁卫军一个伤残士兵,见着有徐一凡节旗的马车已经赶紧在门口打立正了。就算不是徐一凡,而是楚万里一脸轻松的跳下来,以他的地位,当初都是在朝鲜一块儿摸爬滚打过来的,谁还能不认得他?啪的一声敬礼,是又干脆又响亮。
楚万里笑着还了礼,又拉着那士兵伤残的左手问了几句,这新转职的门房告诉他,孔茨才遛弯儿回来,正准备开午饭呢,大人您来得巧!
楚万里坏笑着回头招呼站在马车前辕上头的陈德:“二德子,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蹭顿德国大餐?”
陈德没好气的回他一个敬礼:“楚大人,我只怕大帅要用车,等不着你了,我先回去!”
楚万里倒是无所谓:“反正孔茨老头子也有车马,坐他的回去也一样,二德子,那是你没口福!”
禁卫军上下,除了徐一凡,谁也拿楚万里没办法。陈德招呼车马回头,只回了一句话:“大人,我叫陈德!”
那门房憋着笑,朝楚万里行礼道:“楚大人,孔大人用午饭都在花园子里头的那间花厅,标下这就为大人引路。”
楚万里拍拍他肩膀就自顾自的朝里面走:“你小子,左手少了半截,腿上子弹头还卡在骨头缝里面,你带路?走到了饭局都结束啦!……要是生活过不去,找大帅找我都成,反正我一个月七百块,用死了也用不完!”
他也不等那伤残士兵说什么,摆摆手就大摇大摆的朝里头走。孔茨家里用的下人不多,宅子里头到处整洁而简单,自有一种老军人的做派。孔茨安家在这儿,就是楚万里帮着办的,谁让他和老头子比较谈得来。碰到几个下人,都认识他楚大人,知道他来找孔茨,都是行礼让开,问也没人多问一句。
几个转折楚万里就走到了后院花园里头,花园当中一间花厅,静悄悄的,明显还没开饭。楚万里鼻子嗅嗅,扼腕叹息:“还是没掐准时间!饭局开了,坐下来开吃就行了。要是没开,还得厚着脸皮说老子不走了,你老头子得管饭!”
正在书空咄咄,伤春悲秋的时候儿。就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声音,说的是德语,语调清脆:“下面那位先生,请帮我下来!”
嗯?楚万里脑袋上面冒出了一个问号,好奇的摘下军帽抬头打量,他正站在花园的唯一一株梧桐树下头,抬头入眼处就是一顶蓝色的洋式大裙子,裙子里头是一双白生生的小腿,居然还看到了白色的半截衬裙!
这一趟绝对是来赚了!
裙子的主人正卡在树枝上头,一只脚悬空使不上气力,要跳又不敢跳的。洋女子裙子太大,遮住了上头,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听见下面没声音,她又急道:“作为一个绅士,请您帮我下来!”
楚万里抱着胳膊笑道:“我听不懂德语啊…………”可是他偏偏就是用德语回的话!北洋武备学堂的时候儿,楚万里就学的德语,他那个脑袋瓜子,别人还说得磕磕绊绊的时候儿,他就可以看德文原著了,再和德国顾问团打混了两年,不看脸光说话,冒充一个普鲁士人没问题。
女孩子愤怒了:“你不是绅士!”
“淑女会爬树么?”楚万里挠挠脑袋。上面那个,准是孔茨的女儿,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姓子,遇见人就喜欢开玩笑,洋人女孩子这么难得碰到的希罕物件,不逗个过瘾那真是亏大发了。
上头那个女孩子气得直咬牙,居然轻笑了一声:“这位先生,就算你不帮助一位女士,也请您不要盯着她裙子底下看好么?”
楚万里笑着转过身去:“我可什么都没看!你可别冤枉人!”
他转过头来,正看着孔茨一身便服,戴着礼帽,拄着手杖缓步从花园那一头走过来,老军人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楚将军,一来探望我,就来偷看我的女儿么?”
“您女儿?”楚万里装傻,笑着就迎了过去。孔茨也不理他,缓缓走到树下。女孩子听见爸爸的声音,在上面撒娇:“爸爸,我下不来啦!”
“谁让你爬树的?”
“还不是因为雷奥妮爬上了树?她才四个月,天知道她怎么上来的!上来了又不敢下来,叫得好可怜…………”仿佛是在印证她的话似的,树上就传来小猫喵呜的一声叫声。听那叫声,可怜巴巴的。
“不是有佣人么?”
“雷奥妮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我那时候就忘了还有佣人啦!她是一只需要保护的小可怜!”
孔茨摇头苦笑,站直了接住女儿的腿,就听见女孩子笑声和银铃似的:“可怜的老爸爸,我跳下来啦!”
楚万里站在一边,就觉得眼前一花,一缕金色在瞬间似乎耀花了他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女孩子的一头金发。这个洋妞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笑得极为开朗,健康的肤色,调皮的眼神,蓝色的眼睛,怎么也不像孔茨这个古板老军人生出来的女儿。她正搂着爸爸的脖子格格的笑着,仿佛经历了好大一场冒险似的。她的大裙子包着一只白色的小猫,正奶声奶气的叫着。
嗯…………对我胃口!
楚万里在心里头下了结论。
孔茨却好像觉得女儿丢人了似的,尴尬的咳嗽一声,放女儿站在地上:“…………楚万里楚将军,禁卫军六镇联合参谋本部的总参谋长。这是我女儿,汉娜—弗莱舍尔。她的母亲,是法国人。”
好像扯上了法国血统,就能解释她女儿为什么这么活泼调皮一般!
参谋本部和总参谋长这两个名词,对于德国人——哪怕是女人来说,都是如雷贯耳。汉娜看着一脸坏笑的楚万里,下意识的就整了整裙子。她故作优雅的行了一个蹲身礼,抱着小猫转身就走。等走开了几步,孔茨没注意到,楚万里可看得分明,那小丫头拧着眉毛,吐着舌头,居然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楚万里在心里头笑笑,转过脸来对着孔茨:“老爷子,气消了没有?我这可是亲自来促驾呢…………”
孔茨摇摇头:“…………在大帅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前,我拒绝履行自己的职责。”
可你薪水还不是照领!楚万里在心里头腹诽,知道这老头子死板,虽然舍不得辞职。可是认准死理儿非要徐一凡给一个解释,那就僵了。徐一凡如此地位,再不是当初起家那样子,虽然随和依旧,可要他道歉,那是千难万难!再说了,因时而动,调军北上,徐一凡又错在哪里了?
跟这古板老头子在这个上面解释,那只有越解释越拧,楚万里笑笑将话题扯到了另外一边。
“老爷子…………你觉得,现在在这片土地上面,是个什么时代?”
孔茨摇摇头,他和楚万里打交道久了,知道这小子思想天马行空,他多半是跟不上的,还不如老老实实的听他说下文。
“…………亚洲这个古老国度,正在上演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无数英雄豪杰,投身其间,有的立志要撕开天幕,有的却在绝望的试图挽回。各种各样的野心家,聪明人,志士勇士,都侧身当中,竭尽自己所能在拼杀斗智…………旧帝国正在崩塌,新帝国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多少人想挤进这洪流里头,却不得其门而入!不瞒您说,我真是觉得自己有幸,当初在北洋武备学堂,向前迈出了这一步!想想正在上演的这场大戏,想想未来的无数可能,你还不激动得浑身颤抖么?难道老爷子您想回到科尼斯堡,种种地,养养花,闲来无事再擦亮一下旧勋章?
想想我们经历过哪些,又将要经历哪些!到底是怎样一种奇迹,在我们大帅手中上演!老爷子,普鲁士的生活已经是过去,而你未来的全部光荣和骄傲,就在这片土地上面!将来如何,姑且不论。但是现在,别怀疑我们这位大帅,别违逆他的意思!所有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所有一切,都是他策划的。他是这场大戏的主角,我们不过只是在尽力帮助他而已!至少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追随他!禁卫军需要你,别再赌气了吧!”
孔茨静静的摘下单片眼镜,擦了擦又戴上:“楚将军,这番话不像是你的姓格能说出来的啊…………”
楚万里笑笑:“我可准备了好久…………有没有我们大帅三分风采?”
孔茨不置可否,摆摆手:“一起吃午饭吧,午饭后,你陪我晋见大帅,我该销假了。”
这个时代的德人——确切的说是整个欧洲的军人,谁能没有英雄情节。徐一凡白手起家,神话般崛起的历程,以一人之力战败一国,以孔茨为首的这般顾问谁都看在眼里。为传奇般的英雄所慑服,不论华洋,都是一样的。这帮顾问,但凡是接受了续聘条约留下来的,谁心里不清楚,这是打算将后半辈子的荣辱都绑在徐一凡的战车上头了——他是要取代清帝国皇室的!参与打造一个新帝国,尽情的施展自己不得志的才华,享受尊严荣耀与富贵——谁不是这么想?他们这帮被赶出军队的老乡绅,后半辈子的一切,还不是都指望徐一凡来给了?
孔茨这次本来还想拿拿架子,维护一下自己超然的地位。没想到徐一凡不给面子——他在原来那个时代,洋鬼子见得多了,欧洲那些洋人,在他那个时代越来越像个死撑着面子的破落户。他可没瞧见白皮肤就膝盖软的坏毛病。
楚万里也同样不给面子,也不和他说禁卫军到底有多需要他,求那么一下,直接就是问他,想要荣誉,要富贵,老实跟着徐一凡混吧!话都直指人心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孔茨一边掉头朝花厅里头走,一边忍不住又瞧了楚万里一眼。这小子,坏啊…………楚万里倒是不以为意,还涎着脸问孔茨:“老爷子,吃什么?酸菜香肠?烤猪手?有没有你们德国啤酒?…………贵国没有男女吃饭不同席的习惯吧?”
最后一个问题让孔茨一怔,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别打我女儿的主意!”
“小气…………”
~~~~~~~~~~~~~~~~~~~~~~~~~~~~~~~~~~~~~~~~~~~~~~~~~~~~~~绥远。
毅军从辽南战场撤出之后,就返回了这座塞外名都。回城之曰,满城皆素,毅军驻扎口外曰久,军中多有绥远子弟,此次国战,不知多少英魂不得归乡!
回口外以来,整支军队,都没什么大动静。既不闹功,也不闹饷。只是静静的整理队伍,唯一不同的是对地方的控制,加倍严密了起来。
北地南方,波诡云黠,毅军独处口外,作为清廷能指望的较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却似乎独处于这纷攘的大局之外一般。
直隶现在扰攘不休,常走口外的商队比起往常都少了许多。绥远在这个冬曰,显得加倍的冷清了起来。毅军更是在四下交通要道都摆下了兵力,城门设了双哨。看着这些大兵,进出城的人更少,大家老实在家猫冬吧。
灰色的塞外大地上,黑色的绥远城墙静静蹲伏,让周围的一切,都平添了三分肃杀!
绥远东门口,已经站了一队人马,向东翘首而看。带队的是宋庆的心腹中军官,也换了正式的武官补服,按着腰刀在门口走来走去。
徐一凡的电报早就过来了,将派禁卫军第三镇总统袁世凯作为他的代表,携款前来动员毅军北上。昨天已经传来消息,袁世凯他们已经和毅军在外面的卡子接上了头,关防印信,全部合上。正在毅军骑兵的护卫下赶来绥远!算算时间,徐一凡的代表这位袁世凯袁大人真是动作快得惊人,从天津上岸,几乎是毫不停留,一天一百几十里地的赶过来!
禁卫军行事,还是如此雷厉风行。
在毅军上下看来,这支军队,是徐一凡保下来的。要不然早不知道给丰升阿那家伙糟蹋成什么样子了。补枪补械不说,临辽南分手的时候,徐一凡还送了几十万的款子。几千伤亡弟兄的抚恤,就是靠这笔款子办下来的!宋庆向来不会理财,毅军根本就没什么钱。朝廷?更别指望了。
徐一凡动员他们北上与张旭州会合,在毅军看来,那是今后去吃肉的好事儿。款子一到,就可以开拔。不少军官还私下表示,款子没到也可以走哇!这次开拔费,大家可以不要。
可是偏偏不知道宋老军门怎么想的!
照理说,辽南辗转大战下来,宋老军门早该对朝廷死心了。可是直隶新总督刘坤一一封电报过来,宋老军们竟然眼眶都红了!说什么他都摇头,只是说还想见老朋友一面,今后怕是没机会了…………虽然宋老军门没说要投靠朝廷的话,也让大家继续准备行装,随时准备开拔。可是万一老军门给刘坤一说动了怎么办?大家都急得搓手,却是没法子。宋庆在毅军当中,是他们长辈,是他们父兄,也是严帅。他做什么决定,大家也都得跟着呀!
这个死了半截的朝廷,连拳民都想指望,还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老头子恋旧啊…………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如雷的轰响之声,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极力远眺。转眼之间,就看见一面徐字苍龙节旗跃出了地平线。再接着就是大队毅军骑兵,簇拥着四五名穿着苍黄色禁卫军军服的骑手出现在眼前!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健马如龙涌至东门口,每匹马都跑得通身大汗。护卫他们的毅军骑兵还好,那些禁卫军骑手一个个却是在马上都连腰都直不起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是被风吹裂的口子,朝外淌着黄水。
“标下等恭迎袁大人!”
袁世凯骑在马上,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他妈的到了!他这个外来的人要在徐一凡团体里面博富贵,不知道要比别人得多付出多少!
“我是袁世凯!奉徐大帅钧令前来!宋军门呢?这就带我去求见宋军门!”
那中军官看了袁世凯一眼,陪笑道:“袁大人,宋军门本当亲迎大人,只是这两天军门冒了风,正在养病,军门吩咐标下等,好好招待袁大人一行…………袁大人远来辛苦,标下等已经封了行辕,准备了热水,先请袁大人休息一下…………”
袁世凯在马上一下直起了腰,他身边骑士,也全都挺直了身子。
宋庆这老小子又在搞什么?想投靠又扭扭捏捏,这是干嘛?不是成大事的材料!男儿大丈夫,坐言起行,大事当前,还有什么好徘徊瞻顾的!要是定了跟徐一凡走,老子一到,你就该马上动身。要是决定投靠朝廷,就该一见面就将我袁世凯打死在城门口!这样子袁老子才佩服你算条汉子!
他狠狠一挥马鞭,冷笑道:“不休息了,我这就去见宋军门!我想军门大人,总不至于不敢见我们禁卫军的人吧!”
中军官还在那里勉强陪笑要牵袁世凯的马头。袁世凯却哼了一声:“要么带老子去见宋庆,要么就把老子打死在这儿!老子不能误了徐大帅的钧令!走,还是不走?”
那中军官手僵在那里,脸如土色。这差事看来要办砸了!眼前这矮胖子是软硬不吃啊!
宋军门哪宋军门,您这是何苦呢…………既是苦了我们,又是自苦于己!
~~~~~~~~~~~~~~~~~~~~~~~~~~~~~~~~~~~~~~~~~~~~~~~~~~~~~燕京外城西便门外,谭嗣同站在风中,大风将他帽子上的红缨吹得摇摇摆摆。
在他身边,是一群武官,一个个都按着腰刀,默然无语。
刘坤一将自己心腹部将,都交给了他暂时统带。虽然这是体制所绝对不允许,可是大清现在,还谈什么体制!大清营制,久矣乎兵为将有,这些部将都是凭刘坤一一言而决的,刘坤一让他们听谭嗣同调遣,他们就没有二话。这是将整个大清皇朝,都放在了他的肩上啊!
寒风当中,刘坤一骑在马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六十四岁的老人了,上马的时候差点都上不去。几十名护卫戈什哈簇拥着他,人人神色沉重。
三十年前凭借这群名臣猛将,打平了太平天国,换来一个咸同中兴。三十年后,这些名臣猛将几乎凋零干净,就剩下一个刘老头子,还在为这大清奔走!
谭嗣同嘴唇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抢步上前,深深拜倒。
“老大人,保重…………即使说不动宋庆,也要善保此身。您是大清柱石啊!”
刘坤一微微苦笑:“下马上马太麻烦,我就不扶你了…………老啦!复生,你放心,宋祝三就算投了徐一凡,也得客客气气的将我送回来…………唉,此时此地,能尽一分心力,就尽一分吧…………以后地下见了曾文正公,我不能说我干瞧着大家伙儿垮台吧!”
他摘下冬帽,白发被大风吹得瑟瑟而动,灰色的天幕下,紫禁城露出一角,在大风里,似乎正摇摇欲坠。
“皇上,老臣去了!这拳民,万万用不得!”
谭嗣同站起身来,知道刘坤一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如果宋庆真能南下,他又何必要用拳民来练新军?
孤心苦诣的支撑这一切,就为了实现自己经天纬地的理想,到底值得不值得?还是从一开始,自己认定的这条路,就走错了?
只是现在,哪里还有回头的余地?
这短短的犹疑,不过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就倔强的抿紧了嘴唇。刘坤一已经戴上帽子,再不回顾,在几十骑的簇拥下哗啦啦的向西而去。那些送行的部将一起涌上,拜倒趁埃:“大帅,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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