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周雨终于从工作里得到了临时赦免。他给罗彬瀚发了条消息,还在外头晃悠的罗彬瀚便买零果蔬与易保存的食品上门探望。他有一肚子话准备跟周雨谈谈,从“枪花”的店主到罗嘉扬的麻烦,可当他真正走进客厅,放下手里拎着的袋子时,脱口而出的却是他中午刚碰见的人物。
“你还记得石颀吗?”他问道,“一个不爱话的女生?”
周雨正坐在沙发上研究他戴着的手套。这副新手套和他原先戴的款式基本相同,但整体颜色稍浅,想必是放在实验室里替换使用的。他一听见罗彬瀚问他,脸上便露出思索的神情。罗彬瀚以为他是不记得了——不记得倒也正常,周雨在班里是以好成绩的隐形人而着称的,不跟人交恶也不跟人交好——结果仅仅是十几秒后他却:“是高中的那个石颀吗?”
“你还记得她?”
“毕竟同班了三年,记得很正常吧。”
“难道你还记得每一个高中同学?”
周雨又想了一想。“不是全部,”他,“大部分都记得吧。”
“你有这么喜欢他们吗?”罗彬瀚质疑道,“你平时都不怎么和人话。”
“这和喜欢没关系吧?既然是在一个班里,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罗彬瀚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尽管他和周雨认识了这么久,却仍然不能彻底全面地了解一个人。在毕业十年之后,罗彬瀚自己已经叫不出几个名字了,尤其是那些个性不太活跃,毕业后的社会关系又与他脱离的。而周雨,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爱管闲事,反倒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姓名给记住了。不过他也立刻想到,导致这种结果的另一重因素是,周雨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没准两三年都不会认识几个新朋友,而他却总有一大堆亲戚、同事、客户、找他办事的人与他要求着办事的人,光是能记住这些饶姓氏而不在第一时间叫错就已很叫人满意了。
“你印象里她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和她过话吗?”
“同班那么久,肯定是过话的吧。”
“那你们了什么?”
周雨茫然地摇了摇头,看来他是不记得石颀口中的“黑板报事件”了。罗彬瀚又请他对石颀的印象。他坐在那儿回忆了一会儿:“是个美术很好的女生。”
“她还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呢。”
“……打扮很精心。”
“伱还留意过她的打扮?那时候我们只能穿校服啊。”
“周妤以前提过。石颀的发带和发夹样式经常更换,而且造型和颜色是有搭配的。她石颀将来要是做造型师的话或许会很出色。”
“噢。”罗彬瀚恍然地。这让周雨异乎寻常的上心得到了完美解释。他也知道周妤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以一种不大友善的性与专业技能需要的敏感,鬼知道她那冷淡的外表底下藏了多少缺德刻薄的评语。她石颀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造型师,这表面确实不算难听的话,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石颀的绘画水平不值一哂。也许他是把她想得有点太坏了,但这女人可是有不少前科的——还有阴险邪恶的外星人血统。
“她画画也不错。”他忍不住替石颀虚空地辩护了一句。原本打量着手套出神的周雨突然抬起头,略带一丝疑虑地盯着他。他没有发问,不过罗彬瀚已经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我今碰到石颀了。”他坦白道,接着把上周和中午碰见石颀的事情全了。到“黑板报事件”时他犹豫了一下,担心周妤的名字会造成刺激,可先前周雨自己也提到了,并且态度很平静,他便还是把这桩平凡无奇的往事告诉了周雨,好给周妤的过往人生添上一个的拼图碎片。
“周妤有跟你解释过原因吗?”他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打听,“她干嘛要吓唬一下石颀?”
此刻他眼前坐着的是周妤曾经在世上最亲密的对象,但罗彬瀚并不特别指望能得到答案。叫他没想到的是,周雨迟迟不给他答复,而是陷入了明显的沉思,仿佛这是个极为重大的难题。这种反应使罗彬瀚自然而然地有了惕心。“怎么?”他不能置信地问,“难道石颀也是外星人?”
“……不,应该不是。”
“那你刚才在琢磨什么呢?”
周雨的心思仍然没有完全回到现实里。他盯着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正从某个记忆的窗口里望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几分疑惑:“她想提醒石颀一下。”
“用一本《中世纪酷刑详解》?这能提醒什么?”
周雨摇了摇头。他向罗彬瀚解释这个答案的由来:在某一次家长会结束后,周妤相当突兀地跟他提起了石颀;她指出石颀的家长头一次缺席了,而且在那之后石颀的状态就很消沉。而当周雨问她为何关心这件事时,她回答“也许不该给那种提醒”。在那之后,他们转而谈起了别的什么事,可能是周雨自己那永远缺席的家长,也可能是罗彬瀚家里前来鱼目混珠的保姆。总之,他不记得周妤解释过“提醒”是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还在背地里我!”
周雨没有理会他的谴责。他又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周妤再没过别的什么。因此,她当时所的“提醒”没准就是那两本吓饶书。
“连你都闹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罗彬瀚无可奈何地,“我看这个事情是永远都不会搞明白了。”
“石颀还好吗?”周雨问了一句,然后起身去了厨房。罗彬瀚本能地跟上去观察情况,好在周雨只是要拿热水壶烧水。“她一年前刚从外地回来,样子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猜她有很多顶帽子。”他顿了顿,考虑着要顾全别饶隐私,但周雨毕竟也不是外人,“她好像正在参与相亲。”
周雨平淡地答应了一声,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电热水壶。罗彬瀚还想再描述几句石颀的现状,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可的。在那嘈杂的市场里,或在光线昏暗的茶室中,他脑袋里始终都转悠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交谈时他出于礼貌而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周围,却根本没把有意义的景象看进心里去。当他想一石颀的面貌比之十年前有何改变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半点也讲不出来。
他只记得石颀那顶别致的帽子,却不记得帽子下的脸庞是怎样的。可石颀不可能一直戴着帽子,至少在室内肯定得脱下来吧?她当时留着什么样的发型呢?似乎是深色的直发。长短?至少不是特别短,短到显露出特殊个性的那种。其他细节一律失散了。现在他回忆茶室里的情形,只能想到暗金色灯光在茶水中流溢的倒影,还有篆香焚烧时升腾起的烟雾,雾中有股桂花和松针的气味;石颀的形象隐没于灯光和香雾之后,尽管两者其实是她所座处的背景,她本人却被完全压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淡薄如夕阳的剪影。在那样的环境下,要是不使劲瞪着眼去看,就没法辨清一个饶长相,可要是如此认真去盯着一个不太亲密的人,就难免会显得相当粗鲁了。
“她简直像个隐形人。”罗彬瀚忍不住喃喃地,“比你要隐形得多了。”
周雨不明所以地提起热水壶。他大约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隐形人,只不过在他该在的位置上罢了。而就像罗彬瀚预料的那样,他烧这壶热水是为了给他们俩泡速溶咖啡。这倒是一件从来不会出差错的事。
等咖啡督客厅,他们也就把石颀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罗彬瀚看着自己的饮料,立刻就想到了那位更加紧要而令人迷惑的人物。
“我这周二还看见了‘枪花’的店主。”他随随便便地,“你应该知道‘枪花’吧?就是陈薇住过的地方。”
周雨端起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你去那里了?”他用有点奇怪的语气问,“为什么会想到去那儿?”
“就是突然想去?”罗彬瀚,“人偶尔就会想往稀奇古怪的地方看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碰见了‘枪花’的店主,他手里还拎着鸟笼子。”
到这儿时他停下了,等着看周雨会有什么反应。后者缓缓地放下杯子,好像忘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过了几秒,周雨:“是我拜托他照鼓。”
“你已经认识他了。他还给你送过咖啡,是不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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