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抬起头,悄悄地望了汉娜·察恩一眼,似乎觉得她的话颇有微妙之处。罗彬瀚可没有心情理解这句英语是否另有双关,他近乎急切地推着周雨进了客房。
“我帮他收拾一下行李。”他顶着俞晓绒的凝视说,“马上就出来。”
“别耽搁太久,”俞庆殊叮嘱道,“你们可以晚饭后再收拾,反正有得是时间。”
“我们会收拾得很快。”罗彬瀚说。他合上房门,然后把周雨的行李箱放到一边。他在周雨发问以前就摆摆手,让他别说些无关紧要的。
“你看见那个金发的女孩了?”他说。
“是说汉娜吧。”
“你认识她了?”
“刚才在门外介绍过。有什么不妥吗?”
罗彬瀚苦闷地宣告:“她是我妹妹的帮凶。”
“是妹妹的朋友的意思吧。”
“是为虎作伥的朋友。”罗彬瀚强调道,“她每次笑嘻嘻地突然出现,准时在替俞晓绒干点坏事。”
周雨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突然问:“荆璜走后还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
罗彬瀚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个话题给扫到一边。天外来客对他无关紧要,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我们要在晚饭前把口供对好。”他坚决地说,“俞晓绒早晚会找你打听我的情况的。”
“……我只要全说不知道就好了吧?”
那的确是一种办法,尤其是当周雨采取隐瞒策略的时候,他那张严肃的、缺乏社交气质的脸总能让人轻易相信。而相反,如果要周雨去无中生有地编造某种东西,罗彬瀚认为他是不怎么干得来的。
“但你还是得知道一点。”他交代道,“我多少会和你说过一点的。如果她们有谁问起我在非洲的经历,你就说我请了几个本地向导到处闲逛。别回答任何关于旅行纪念品的问题,你可以说我们之间从来不送什么旅游纪念品。我们还得统一一个我回来的时间。就在上个星期一吧,那天晚上九点我突然打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然后你就来我家见到了我。这个日期没问题,我查过那天有非洲的航班。”
周雨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却犹豫地问他是否有这个必要。罗彬瀚怪诧异地反问他:“那不然怎么办?告诉她们我其实没有去非洲?”
他想象着自己把一切告诉俞庆殊的场面,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很难说他妈妈会采取什么措施,很可能会先试着联系一家精神病院。
“……试着跟你妹妹说一些呢?”周雨问,“她似乎比较能接受这种事。稍微告诉她一些也没有关系吧?”
“不行。”罗彬瀚断然说,“你让她沾上一点煎饼边儿,她会就势打个滚,一路把自己卷到最中间去。”
周雨不再说话了,或许是在构想一个困在巨大煎饼里的俞晓绒。罗彬瀚匆匆地跟他核对了几个日期,还有几个编造的,能在万不得已的场合抛出来充数的非洲小故事。他是压低了声音来确认这一切的,尽管俞晓绒不太可能在她妈妈眼皮子底下窥探他。
等罗彬瀚觉得基本上安全时,他开始真的帮周雨收拾行李。这活儿非常简单,因为周雨带来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有几套换洗衣物,一些洗漱用品,以及一台装在手提包里的工作电脑。罗彬瀚甚至没找到一本用来消遣时间的期刊。
“看来你真没打算在这儿久待。”他说,拿着周雨的洗漱用品放去了盥洗室。等他出来时发现俞晓绒正在客房门口来回晃悠。汉娜·察恩没跟她在一起,倒是雷奥侧躺在她脚边的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巴扫过小主人的脚踝。
罗彬瀚一看到它,突然想起自己先前在书房里竟没听到任何动静——雷奥一向对着任何新来的客人都会叫上半天,未必是出于防备和敌意,只不过是容易兴奋。可是上周六他进家门时这狗没叫,而周雨进门时竟也如此安静。他不禁有些伤感地想到这只狗毕竟是老迈了,也许它已经厌倦了冲着每个陌生人宣泄自己充沛的精力与情绪。
“作业写完啦?”他对俞晓绒说,“在这里晃啥呢?”
俞晓绒爱理不理地走开了,雷奥也起身随她而去。罗彬瀚确认她真的进了楼上的卧室,这才关上客房的门。
“我们以后谈话得小声点。”他对周雨说,“没准会有人贴在门上听呢。”
“是说你妹妹吗?”
“她就喜欢到处打探。”
周雨把视线从行李箱里抬起来,像是对这件事产生了一点好奇。罗彬瀚以前从没仔细地和他谈过俞晓绒,只有在每次打点行装出国救火前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些片段能给人造成的无疑都是些不良印象,一个彻头彻尾的捣乱分子。当然,这些也都是事实,俞晓绒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这并非全部的事实。
他不知道周雨在亲眼所见以后会怎么想。俞晓绒其实待人不错——他恐怕没法这么跟周雨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甚至无关美丑妍媸。
“至少她不吃人。”他只能这么担保。
周雨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对罗彬瀚的保证感到诧异。
“你妹妹,没有这么危险吧?”
“真的?你不觉得她有点难应付?”
“只是普通的青春期女孩而已,不喜欢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很自然吧?因为会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周雨自然地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坐在床边查看文档。他看起来确然毫不在意,使罗彬瀚不得不怀疑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为了缓解尴尬,他只好出去瞧瞧厨房里的俞庆殊是否需要帮忙。他和俞庆殊都是忠实的热食拥护者,而且永远也无法像马尔科姆或俞晓绒那样一整个星期都靠速食罐头过日子。至于周雨,他的味觉系统以罗彬瀚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行,他始终疑心周雨能在丧尸末日类型的故事里大放异彩。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朋友?”俞庆殊责备道,从他手里接过一盆晾干切好的碎青椒,“太没礼数了。”
“得了,妈。你知道周雨根本不关心这个。”
“但是你得关心。”俞庆殊说,热油在她的铲子底下滋滋作响,散发出一股蒜香,“面上的事是面上的,你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
罗彬瀚没再争辩这件事。他得承认,自己有时确实不知道周雨是怎么想的,哪怕不是关于礼仪的事。
“他越来越神秘了。”他切着一小盆孢子甘蓝,“我还以为他会在学校或者医院里待一辈子。”
“这是好事呀。”俞庆殊相当现实地说,“在公立医院里多辛苦?你瞧瞧他的黑眼圈。何况也没有多少收入——我说的是工资收入——商业项目的报酬可要高得多。至少你不用在凌晨一点出急诊,去抢救一个超过七十岁的人吧?”
罗彬瀚有些古怪地看了他妈妈一眼。当然,他早就明白如果世上真有圣人,那也不会出现在律师这个行当里。但那感觉仍然叫人惊奇,在他偶然瞥见最亲近的人表现出一种冷酷而精明的智慧时。但这又称得上冷酷吗?也许他只是在过去的漫游中模湖了对现世和生活的认知。那些过于纯粹的、无聊的、极端狂妄的关于道德与宏大图景的臆想……
他突然叫了一声。俞庆殊立刻扭过头瞧他。
“切到手了。”罗彬瀚说,提起自己的手指看了看,“不过没事,没出血。”
俞庆殊抓起他的手打量了几眼,留给她的只有食指侧部浅澹的压痕。她有点惊奇地瞧瞧那把菜刀,又望望桉板上切好的孢子甘蓝。
“这刀该磨一磨了。”她不太确信地说,似乎想伸手去试一试。罗彬瀚抢先握住刀柄:“我来就行了。”
油锅里的香料开始散发出过分浓郁、逼近焦湖的危险气味,俞庆殊不得不走开去看着火候。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罗彬瀚没有立刻继续切菜,而是说:“我觉得他的情况没什么改善。”
“谁?”
“周雨啊。他是不在医院里工作,可我也没觉得他轻松多少。就我回梨海的那几天,他总是一副随时会昏过去的样子。”
俞庆殊发出一声叹息。
“他还没缓过来。”她口吻平澹地说,“时间再长点就好了。”
要理解俞庆殊的意思花了罗彬瀚半分钟的时间。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俞庆殊知道周妤的失踪,事实上他们两个的亲友几乎都知道。不过对于外人而言,那件事想必已经过去得太久了。他们已经不再提起周妤,也许偶然还在心里猜想她的去向,但绝不会公开谈论。这当然是很明智的,在过去这么久以后,无论最终真相是什么,它都必定丑陋而可怕。
罗彬瀚一声不吭地切起了甘蓝。他知道现在俞庆殊的注意力不会在刀刃上了。她要顾虑他的情绪,虽然他如今几乎不怎么难过了。他和周雨得到了答桉,在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里甚至不是最糟糕的。而且它是那么确切——如果和无穷无尽的对于未知的忧惧相比,清楚明确的噩运承受起来实在是轻松得太多了。那实际上是一种对恐惧的终结。
如果人们能知道自己哪一天死,他在心里想,那事情实在是会好办得多。他能精准地盘算好自己需要多少积蓄,承担多少责任,娱乐与工作的时间又该如何分配。他能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恰到好处,绝不会出现死去前正和最好的朋友争吵,又或者来不及狠狠地损一顿仇敌这样的遗憾。不过他也没有那样的仇人,至少在此地应该没有。继而他又意识到这个幻想会引发怎样的社会危机,在更理性地分配时间或资源之前,人们无疑会更合理地选择复仇时机。每个人在死期到来前几天都会琢磨琢磨是否要带走那些真心所恨的人。
“我也听说过一件发生在树林里的仇杀。”吃晚饭时汉娜·察恩兴高采烈地说,“是说曾经有中学生在那里杀死他的同学,因为他受到了欺辱。他把遗体藏在树丛里头,但是等他自首后带着警察去时,那尸体却不见了。从那以后,走进树林深处的人要是撞见地上丢着染血的书包,就要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尽快地离开。”
“如果没离开会怎么样?”罗彬瀚问。
“据说很快就会倒大霉。”汉娜说。她紧接着咯咯直笑,完全没把这当作一回事。“不过这只是个吓唬人的小故事,因为大人们不想让我们随便进林子。你说呢,詹妮亚?”
俞晓绒正忙着把所有碎青椒从自己的盘子里捡出去。“啊?”她顶着她妈妈威胁的目光说,“噢,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可能真的有学生在林子里死了,然后尸体被野兽叼走了。尤迪特家的狗就干得出来。”
罗彬瀚戏谑地问:“狗也会带走书包?”
“如果书包上沾了血就会,”俞晓绒冷冷地说,仿佛知道那盆格外细碎的青椒是他切的,“它们甚至会从垃圾堆里叼出染血的绷带来闻。”
“你也会吗?”罗彬瀚低头看着雷奥,假装是在问狗。
俞晓绒在桌底偷偷摸摸地踹了他一脚。
“我好害怕。”罗彬瀚说,“我做晚饭时切到手了。万一半夜有野狗在我门外转悠怎么办?”
周雨疑惑地看着客房的门,又望望客厅通往屋外的正门。汉娜·察恩则捂着嘴,没有漏出一丝偷笑声。
“好啦,”俞庆殊说,“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不讲这些了吧,亲爱的。今天有客人在呢。”
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为此而影响食欲,住在十五号的家庭成员固然是听着俞庆殊的职业桉例长大的,汉娜·察恩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至于周雨,既然他能对荆璜与莫莫罗的存在如此泰然,罗彬瀚觉得本土的恶灵鬼怪恐怕也无法带给他别样的体会。
“我很喜欢鬼故事。”汉娜说,“每当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愿多做一分钟作业时,我就会想象故事里那些鬼怪缠身的人,这样一来安安生生地写作业就好像还不错呢!”
这种出于功利动机的偏好,在罗彬瀚看来,并不能说是真正的喜爱。真正喜欢鬼故事的人,譬如说,俞晓绒,是宁可撕掉作业去经历一次勐鬼缠身的。她一吃完晚饭,马上就招呼着雷奥出去散步。
“俞晓绒,”她妈妈在客人面前声调和蔼地问,“你的小组作业怎么样了?”
“雷奥必须得出门!”俞晓绒喊道。雷奥在她腿边勐烈地摇晃尾巴,发出呜呜汪汪的急叫以支持小主人的观点。
“让你哥哥带它去。他今晚有空。”
“好嘞!”罗彬瀚美滋滋地说,一边给雷奥套上牵引绳。而雷奥,尽管最忠诚于它的小主人,还是没能抵挡住出去玩耍的诱惑。它只是犹豫了两三秒,就冲手握绳索的罗彬瀚讨好地摇起尾巴。罗彬瀚先摸摸它的下巴,又揪揪它头顶的毛皮,他总是这样同猫狗打招呼。
“哥哥带你出去玩。”他语调阴险地说,“谁让咱们闲着呢。”
他在俞晓绒满怀恨意的眼神里迈出家门,还不等他走出前院,站在花丛边的周雨赶了上来:“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好啊,”罗彬瀚顿了顿,不无感慨地问,“你多久没出门散步了?”
周雨竟然一时答不上来。当他默默思索时,俞晓绒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本来想说点什么,可一看到周雨便合上了嘴唇。罗彬瀚瞧着她:“怎么了?”
“别去树林里。”俞晓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约的僵硬,“最近有旅客死在里头。”
“又死人了?”罗彬瀚随口问,“这次怎么回事?”
“野兽袭击。”
说这几个字时,俞晓绒的眼睛一直盯着周雨。罗彬瀚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想——俞晓绒的确不太亲近生人,但她尤其不欢迎周雨。
“我们不会进树林的,”他给出保证,“就在镇子上走走。”
俞晓绒转身回去了。罗彬瀚对周雨晃晃脑袋,以示自己对这个怪脾气丫头莫可奈何。然后他抬头去看二楼俞晓绒的卧室窗户,依稀望见那儿有一缕澹金色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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