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泥塑似的老人站了起来。
他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一步步走向车门,然后立在门前等待着。周雨试着呼唤他时,也没有得到丝毫反馈。
看似遥远的灯火,在几分钟后就化为了具体的房屋轮廓。火车以惊人的速度穿过郊区,进入城市的范围。因为采用的是跟米根竹市相同的高架轨道,周雨除了远处的建筑群外,无法看到市内居民的情况。
既然电力和照明系统存在,那么就理应有人居住。这座在群山环绕下的笼城市,看起来和米根竹没有太大的区别。就连灯光的角度,在周雨看来都有些眼熟。
火车缓缓驶入站内。
车厢一停止移动,周雨马上把注意力转回门前的老人身上。当车门打开后,自称是去别处的老人直着腿,以宛若是踢正步的姿势走出车厢。
“我们也得下去了。”
李理将木拐递给周雨,扶着他一起走出车厢。
月台上零星地出现了二十几个下车的乘客,他们都和老人一样,以踢正步般的滑稽姿势直挺挺地行走,排着极为有序的队列前往出口。为了弄明白他们的去向,周雨也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
旅客们整整齐齐地走出车站,来到空旷的街道上。一出车站的大门,他们的队伍立刻四散开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周雨看向了李理。
“我们可以跟随任何一个。”李理说,“那最终并无分别。”
得到她的回答,周雨最后还是跟上了同车的老人。因为那种僵硬的步姿,老人前进的速度很慢,这让周雨跟随着他的同时,尚且还有余裕环顾周遭的环境。
月明星稀的天空高过于远而清澈,看起来有种幕布似的虚假感。夜间的街道荡然无物,似乎干净得连灰尘也看不到。两旁的行道树微微泛黄,那是秋初时的景象。
在这样的街道上走得越久,周雨越是印证了心中的感觉。
“李理,这里到底是哪里?”
“站点上写着呢,先生。这里是笼城市。”
“名字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这里和米根竹市的布局也太相似了吧?”
并不是一模一样。人行道上的地砖纹理,栏杆的颜色样式,还有行道树的品种,都和周雨记忆中的米根竹市不同。然而两座城市在格局上的相似,光是走过几条街就能察觉出来。
如果是相对陌生的城东,周雨也许还无法那么肯定。但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他却非常清楚。如果往北边仔细眺望,甚至可以隐约望到红森区高层建筑上的霓虹灯光。
李理的脸上挂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刚才在车站里看过时间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放在乘客身上,没有去留意那个空空荡荡,竟然连柜台服务人员也不见踪影的奇怪火车站。此外他也没有佩戴手表的习惯,失去手机后就无法随时查看时间了。
李理拉起衣袖,露出佩戴在右腕上的机械表。表盘的时间指向十二点整,秒针静止朝上,像发条耗尽般一动不动。在此时此地不免显得有些怪诞。
但是,坏掉的秒针绝不是重点。
复杂的表盘上不止有时、分、秒的指针,中央位置还附加了显示年份与月份的小盘。此刻小盘中指针所向的刻度,却并非任何一个数字,而是清清楚楚,用金字阴刻在盘面上的三个蝇头小楷。
——十年前。
”……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这只手表告诉我们的,现在的时间是‘十年前’。”
李理将衣袖拉下,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激活的屏幕上挂着电子时钟窗口,显示时间为12:00。在电子时钟顶端不起眼的角落处,那里显示的年份,也同样是匪夷所思的“十年前”三个字。
明白这并非是某种恶作剧后,周雨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所感知的只有现在。这是由我们的思维和记忆系统决定的。”李理说,“但这并不证明时间流逝真的存在,那不过是一系列事件的有序叠加和解读。若以更高的纬度来看,此刻的我们只是进程中的一个特定点。未来已定,而过去可追。我们都是电影胶卷里的人物,先生。所有画面之集合构成了我们的存在,然而我们自身却无法总览全卷,我们体会的只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帧。而对于一个剪辑者,他可以将不同时段的画拼贴在一起。那在我们看来那就如同回到了过去。”
虽然不理解对方提起这些的意图,周雨听懂了她的比喻。他摇头说:“那样的话只是另一个独立的时空,并不是回到过去。我们仍然在自己原来的点上。”
“那取决于什么是‘我’。”
“这些毫无意义。”周雨说,“这里只是一座伪城。如果是十年前的米根竹市,不可能有另一个名字。”
虽然并不关注城市文化,但城市名称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随意变更的。光是与城市同名的米根竹大学的历史,据说就在六十年以上。
“这正是问题所在。若是认定此地存在着真实而连贯的历史,就会发现其中有诸多矛盾。我认为这即是此地实际的……”
前方的老人忽然停住了脚步,直挺挺地站在街边,原本似乎准备说些什么的李理也因此而顿住话头。他们站在大约三四米外的地方,从侧面仍然能看到老人面上残留的笑容。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看到那僵硬如面具的表情时,周雨还是感到少许异样在心底搅动。
“他现在怎么了?”
“他在等待结局。”李理语调平稳地说,“一个人快要抵达终点前,理应有权利休憩一会儿,做做准备,尽管我们不知道眼下他是否还存在于躯壳内。”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搞清楚他是否‘活’过。”
“你这句话应该不是什么修辞吧?把人生没有意义比喻成行尸走肉之类的。”
“我敢保证没有这层意思。本分而恪守职责的中低层成员是社会赖以延续的基石。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的人生意义重大,周雨先生,远远胜过部分天才——鉴于在我们的文明模式下,天才总是能以充分的资源堆砌出来。”
听到这番话,周雨偏头看了看她。
“真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精英主义者。”
李理淡淡地微笑起来。“诚然我见过一些被称作精英的人,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很值得钦佩的。”她说,“另一些方面嘛,你会发现智慧与人性、知识与美德,这两类品质非但不能彼此促进,反而在大部分时候一个劲儿地打压对方。在这件事上,我的兄长是颇具代表性的,他有着一切上流社会能靠后天培养出来的必须品质。他风度翩翩,谦逊有礼。然而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后天的规训,文明加诸于外表的包装,他心中并无发乎天然的道德准则——我很乐意再说说他的坏话,可惜现在时机不大方便。你看,去终点的车来了。”
马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深蓝色的出租车。它划过静谧的夜色,悄然停在静止的老人面前。副驾驶座的车门自行打开,老人僵硬地钻了进去。
趁着这个时机,李理扶着周雨快速走了过去。她顾自拉开后座的车门,把周雨搀扶进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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