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结果,最后还是以周雨败北告终。
实在没想到张沐牧在缠人的功力上如此了得,即便以“习惯一个人睡觉”为理由推脱,也马上被对方拍着胸脯保证有单独的客房。
客房,确实是有的。张父张母也没有对女儿邀来的朋友多问什么,看起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临时借用的睡裙虽然短了一些,在空调间内也不成问题。唯一可惜的就是周雨整夜也没有合眼。
对于不能休息这一点,周雨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明天就要去枫山调查,这一夜时间还是不让周妤意识到为好。只要回去以后伪造日记,就可以尽量把张沐牧和周妤的交集缩减到最小,免得今后再产生麻烦。
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她在被张沐牧拖上公交以前买足了充分的浓缩咖啡,结果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起看恐怖片吧!”
这个原本并没有被周雨重视的邀请,没想到居然是认真的。对于在洗完澡后直接抱着笔记本冲进客房,跳到床上欢呼起来的张沐牧——可能是因为缺乏睡眠的关系吧,他的头脑接近空白,竟连一点推脱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周同学想看什么片子呢?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欧美片,因为周同学总是带着刀。日韩片的女鬼都不喜欢用刀喔。”
在他床上的可怕女人这么说着,向周雨展示了自己网盘里堪称壮观的收藏品。
那实在是难以置信,以张沐牧这样装成初中生都会有人相信的外表,居然是个恐怖片爱好者。也即是说,从人人皆知的经典恐怖片,到比较小众的《林中小屋》、《孤儿怨》一类,乃至于周雨只闻其名的世界禁片,这个伪小学生一个不落,全部都看过。
看到她一边趴在床上吃零食,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的样子,就和普通女孩子追偶像剧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周雨眼下正躺在紧挨着她的位置,绝不会相信现在上演的是分尸杀人的血腥场面。
虽说由于老片的技术限制,服化与特效在周雨眼里都和真正的尸体相去甚远,但张沐牧的反应也绝不像是正常人。如果不是深刻认识到张沐牧的神经有多粗,周雨必然会把她视为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杀人狂。
但是反过来想,搞不好正是因为接触过太多恐怖片,才让张沐牧完全没有了一般性的常识。那晚周雨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事,在她眼里说不定是完全合理的日常性招呼。
“……你从小就看这些吗?”
在电影女配角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周雨沉着地询问道。
“不呀,是从大学开始看的。”张沐牧目不转睛地回答道,“社团活动的时候经常看喔,周同学下学期也一起来吗?”
“不必了。我不参加社团。”
张沐牧露出了惋惜的神情,不过大概是将注意力放在恐怖片上,并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也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尖叫与血浆,慢慢将脑袋枕在手臂上。
“周同学好像一直独来独往的,像职业杀手一样。”
根据她的语气,周雨以为这句话可能是某种“张式夸奖”。对此多少有些习惯的他回答道:“因为我平时住在校外,没时间和室友见面了。”
通常友情是因相处而积累的,即使曾经相处密切,一旦分离两地而又无必要的理由联络,就会自然而然地忘却、疏远。
“不过我却觉得和周同学很投缘呀。不管那天救我的人是不是周同学,我都觉得周同学很厉害,是那种又酷又漂亮的感觉,像是神秘女杀手。”
“……你只是放不下‘杀手’这个词吧?先说清楚,电影里怎么编是一回事,可是说到底杀手就是罪犯,为了钱财而谋命,这种行为既恶劣又低效,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周雨盯着电脑屏幕答道,“而且我可不是杀手呢。”
“不呀,周同学像那种杀手,就是那种……”
张沐牧的声音越说越低。倾听她说话的周雨迟迟得不到下文,转头望过去时才发现对方已经趴在被子上睡着了。
他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迷惑而烦扰地摇了摇头。在那一晚,他就着张沐牧断断续续的梦话声看完了四部恐怖片。直到第二天起床,脑袋里似乎还徊荡着女人的尖叫。
说来奇怪,假血浆和假尸体无论摆得多么猎奇,他都看得索然无味,唯独那些女人们的尖叫挥之不去。理由或许在于,比起用斧头一下子劈开假人,那些惨叫才实实在在是力气活儿。这应该是身为杀人狂而发乎本能的判断了。
麻木地吃过早饭,喝下咖啡,一直到走出公寓门口,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看向手机。时间是早上八点。如果在半天内解决的话,下午就能伪造好日记,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租房内。想到这一点,他迫切盼望能插翅飞到枫山聋哑学校的门前。
自然,他没有这种超能力。在打开地图软件以前,从后面扑上来的张沐牧挽着他的手,用欢快的语气说:“走吧,我们乘公车去。”
“……你认得路吗?”
“这是我家呀!”张沐牧略带吃惊地说,“我可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喔。从家里去哪儿去没问题,不过回家的时候我就常常迷路啦。”
这与信鸽恰好相反的认路能力,不知道究竟基于何种原理。无论如何,张沐牧确实认得红森商业区,不需要地图指示就选出了最短路程。
等他们坐地铁抵达目的地后,周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也许是双重人格所带来的影响,他需要的睡眠相当少,即便在困倦状态下也可以顺畅地思考。
“就是这里了。”
学校与繁华的商业区中心有相当的距离,冷清落寞地坐落于边隅。两侧零零散散开着几家不起眼的杂货店与中餐馆。路旁行道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但并非枫树种,有几分像是椴树。学校的栏墙内倒是有好几株梅树,此刻开满了粉雪似的花朵。
大概因为正是上课时间,学校内没有什么人影。门卫室的保安是个发鬓微白的中年男人,一看到周雨便露出笑容。
“小周又回来了?”
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又带着亲切的语气说了好几句。可惜因为口音缘故,周雨基本只能听得懂开头的问候,作为本地人的张沐牧也茫然地睁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指望不上。
幸好门卫显然很信任曾经来这里上课的周妤,很快便拿出访客登记表,让他们填好后就打开铁门。
走进学校后,面对教学楼前空荡荡的绿化带,周雨一时也不知该去找谁。在他考虑着是否向这里的管理者提出自己的失忆状况,以此咨询周妤当初的情况时,张沐牧挽住她的手臂高兴地说:“我们去班上看看吧。小朋友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似乎认为这里读书的都是聋哑儿童。不过按照周雨的认知,聋哑学校一般是九年制的,此外也有高中和大学。枫山就属于小初高连办的学校。至于聋哑大学,目前在市内没有。
米根竹市本身人口规模就小,就读枫山的学生,从小学部到高中部估计也就在数百人左右,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找完。而且相比流动频繁义工,学生认得周妤的可能性要高得多,应该很轻易就能确定班级。考虑到这点,周雨便不再抵抗,任由张沐牧将自己拉向教学楼。底楼正面的教室共有三间,每个教室里都坐了二十名左右的学生。
“好安静呀……”
两人站在窗外观看时,张沐牧也被教室内的氛围所影响,用呵气似的音量对周雨耳语。
诚然,三个教室都没有发出人声。因为教授的都是数学、通识、文化一类的课,不会要求学生开口念诵。讲台底下的学生也安静地盯着前面,这幅场面如果换在普通学校,一定会被认为是由最优秀学生组成的尖子班。只有当台上的老师在板书间隙里使用手语时,才让人意识到这些班级的特殊性。
当周雨在窗外目睹这场面时,他忽然有些奇怪起来。
这是只有作为双重人格者才能理解的疑问,那就是知识的共通性。在此前,他虽然没有周妤的记忆,却拥有一般性的社会常识。因为前者属于“陈述性记忆”,而后者是“程序性记忆”,作为知识而被大脑存储下来,并非被单一人格所独享,因此无论是周妤还是周雨都可以使用。
然而,此刻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不断比划双手,他骤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懂手语的。
是周妤来做义工时就没有学习?还是这一部分的知识没有在人格间共享?当然了,来聋哑学校做短期义工而不学手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周妤的性格也有其固执较真的一面,周雨不认为她会为省事而不学手语。
“周同学觉得紧张吗?”
他考虑此事时的沉默,似乎被张沐牧误解成了别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正当他要解释的时候,坐在教室最里侧角落的小女孩状似无意地转过头,看到了站在窗台边的两人。
因为两人此时已在后窗外站了几分钟,期间有三四名学生都已发现他们的存在。不过他们对陌生访客显然并无兴趣,只是稍稍瞥来几眼后就会继续看向黑板。只有坐在里侧角落的这个女孩例外。从她看到两人开始,就呆呆地,像是不理解状况般盯着周雨。她的双眼仿佛闪着隐光。
两边沉默对视了十几秒后,周雨蓦然恍悟了。那女孩眼中的烁光,正是蓄满了眼眶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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