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
愤怒的叫声。
胶带拉拽声与翅膀扑打声。
不谐。混乱。信息理解障碍。他不能理解自己所看见的景象。那只猫被结结实实地捆扎了起来。在它旁边的两个生命正在放声大笑。这两个生物是他不会去思考种类的,但不知为何他还记得猫。现在他记得猫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可以听懂它们那种原始的、本来只针对同类的语言——不,他记错了。那不是为了同类而设的语言。猫与猫之间很少需要那么复杂的语言,不需要声音符号,它们光靠嗅觉与肢体动作就能向彼此说得足够多了。
可是,老朋友,不死之猫说,当我们开始跟异类共处和合作时,事情就变得复杂啦。我们的身体不一样,我们的习惯不一样,别的东西可不像喵那样善于领悟动作和气味,我们感受的方式可是完全不一样呀!所以,我们只好学会了一点简单的发音。像是喵喵!或者,咪——呀——,这在古时候拿来应付异类就足够了。事情变得更难缠是从狩猎变得更难缠开始的。越来越复杂的协作,越来越复杂的谈判,我们只好按照你们所能理解的那种粗浅的方式来交流了。那真的很伤嗓子,但也没办法。喵者多劳嘛!不管怎样,我得罩着你们这些老朋友——可是我瞧你还是有些天赋的。你能分得清我们的古语里在说什么,所以也许咱们可以一起练练?要知道,在危机情况下掌握一门外语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因此,他就学会了这样一门语言。不完全懂,但是粗略能听明白。他能听懂那只猫哇呀哇呀的叫声里充满气恼和狂躁,以及,对于某种最讨厌的事物的仇恨。他不能从语言里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因为猫的古语里几乎没有名词。没有用来指代外界事物的音节。它们只要说得清自己的感受就很够用了。
猫在扭动着大叫,试图挣脱身上那些自己蠕动个不停的胶带。但是它的毛发已经被紧紧黏附在束缚物上头,它也像是失去了平衡感那样在地上打起了滚。在它旁边的两个其他生物,他不能思考和分辨出她们是什么,却在揪着猫尾巴折腾它。
那个有翅膀的说:“这尾巴肯定经过好几次改造手术,雅莱。我的角对它有一些奇怪的反应,我想它不完全是技术产物。这里有些更隐秘的东西……像是法术或者别的什么秘奥。”
那个长角的说:“我们可以等回去以后再弄清楚。”
“所以我们是真的不再做点什么了吗,雅莱?我是说,我当然从没想过要消灭谁——但我的同族们在面对真正的邪恶时也绝不会犹豫。我说不好这个小孩属于哪一种。你明白,尽管它看起来这么天真无邪,这小孩绝对有些地方很不对劲。我不知道把它带去门城是否真的是个好主意。它太小了,我猜它也许连二十岁都不到?门城对它的管教一定不会很严厉,这是惯例性的,而那种管束肯定很难产生作用。你瞧啊,我们准备的速效麻痹药对它只有这么一点点效果。我曾经觉得我们浓缩的量太多了,也许会引起什么意外的伤亡。但是现在嘛,或许我们应该把它送去更稳妥的地方……”
猫的尾巴动作开始变得凶猛而有力起来。然而,它怎么也挣不开身上那些像是有小虫在内部爬行的彩色胶带,并且也依然处于一种丧失平衡感的古怪状态。它像一滩液体那样随心所欲地弯曲骨骼与肌肉,把身体拗成种种奇形怪状。但是它身上那些胶带却紧紧黏住它不放。它们不仅仅是装饰品或打包、固定用的简单工具,而是某种更具奇妙效果的东西。他不知道。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道具。
“我希望这些为杜兰德人定制的法术道具足够可靠。”长翅膀的东西说,“它们是专门为了对付猫人而设计的?拆封后的效果是多久来着?”
“拆封后还能持续一次法力循环。”她的同伴回答道,“大概八到九个小时。”
“那还挺耐久的呀!要知道,我用过的大部分卷轴都得按照呼吸来计时。我也请过连携四宗的人来帮我检查飞船系统,它们按照完全严格的标准秒来计费,还坚持说这也是它们法术的构件之一……我不懂这一套是怎么玩的。不过,唉,雅莱,你认为我们把这小鬼交给杜兰德人或白塔会怎么样?比起门城,它们肯定有更多兴趣去监视和教育这个小鬼。如果我们不能提交足够充分的证据,把它交给神光界的治安系统也毫无用处。不,我觉得白塔那些人更可靠些,不过我担心,他们会有太多的兴趣,不是对于它的品德,而是它的眼睛……”
这时,那个站在边缘的人缓步接近她们。长翅膀的东西以警戒的姿势转向他。
“让我把话说清楚,”她威严地对那走近的人说,“这里没有谁允许杀死谁,懂吗?现在我在这儿,没有人能当着我的面搞谋杀,除非那是经过公民表决的正义程序!”
“我没想杀死谁。”走近的人声明道。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我是说,得感谢你提醒了我们这个杀手小孩的存在。可是你也没打算为我们解围。你还和那个大喊大叫的女的站在一起呢。”
“我只是想确保这里没有谁会阻碍接下来的工作。就目前的观察而言,只有你们抓住的这一个是不合适的。”
“活着不合适?”
“愿望不合适。”对方纠正道,“如果它不改变愿望,我不能进行下一步。这对我们所有人的脱困都很重要。”
“我可不大相信你。”
“事实是很明显的。”为她所怀疑的人说,“朱尔他们的故事早已告诉我们答案了。这台机器会主动追溯历史记录,只要在它所覆盖的范围里。在它刚启动时,它不但实现生者的愿望,而且——显然也达成了一些特别的遗愿。我不打算重蹈覆辙,尤其考虑到我们永远也无法改变一个死者的愿望。”
“噢,你是说,这台机器连死人的愿望也会实现?即便它现在都没法正常地听你的指令?”
“那没有必然联系。也许它恰恰更容易听从已死者的愿望。它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一个死者的愿望而被触发的,不是吗?”
“嗯……”长翅膀的东西沉吟道,“我没怎么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我得承认,现在我们所知道的每一台机器都有些自己的个性,而如果你坚持这是一台从死亡中诞生,并且也更偏爱死者的机器……”
“我不曾那样说。”对方回答道,“不能因它听从死者而认为它偏爱死者。就目前我们知道的事情而言,我不认为这件事里有情感的部分。归根到底它只是一台机器,而且,如果我们仔细审查它所做动物一切措施,那似乎都是为了让生命存活下去。”
“所以,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问题被抛出来时,似乎所有清醒的人都在着意倾听。而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就连他也在着意倾听。他的死亡飞刀仍在往林中抛掷不休,可是不知不觉间,他那一谭浑水的听觉全都集中了那小小的舞台上。那混沌宇宙里唯一的王座。那唱响万物之铃内永远寂静的核心。无意义的声音全都消退了。某个世界星球沉闷转动的低噪,纳米机器内部原子钟振动的尖啸,这些声音全都从他混乱的头脑里消散。他有了一种预感:那个人会带来巨大的变化,那个人所制造的声音意义不凡。他开始理解这件事,因为他作为“执行人”的使命。他的理智与天职得出结论:他得先把那个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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