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从事违法职业这件事,雅莱丽伽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她脑海中漫长的岁月迷宫向她展示过法度和道德的善变。只有很少的规则是稳定的。当她在记忆的角落里碰到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社会公约时,她总能在别的时间和地点找到同样合理但却完全相反的主张。
在她年幼之时,雅莱丽伽还乐于探究和思考这些事,仔细聆听与审度这些相悖的观点,而随着她独自流浪的时日加深,她便对这种空洞虚无的讨论产生了厌倦。渐渐地她把更多的喜爱给了眼前所见的事物。此时、此地、此刻——即便是偶然踩在脚边的一朵花,在她看来也比那庞大迷宫中的讨论迷人得多。爱情、美食,或者一段趣闻,当她以全副身心关注现世的欢乐时,她那对故乡和乐园的本能渴慕才稍稍淡去。她仍偶尔回想起底波维拉尔,并为自己当时那股无可理喻的热情感到诧异。但那倒不是说她后悔,直到今日她仍可承认底波维拉尔带给了她一些东西。尽管那被惯坏了的小傻瓜已完全踏破了她的底线。是的,她甚至能在自己的记忆迷宫里找到一些为底波维拉尔辩护的声音,并论证杀婴与奸淫并非十恶不赦,但她早已将自己和那些声音分割开来。那无关绝对真理或至高道德,那关乎于她高不高兴。
她并不是个有着强烈道德约束的人,但事实上也很少去违背法律。那是出于一种省事的心理,因她并不愿像长女底波维拉,或她自己的直系祖先梅伦德拉那样结聚徒众。有时她感到自己更像奔驰林野的莎兰希拉,只想在自由而原始的混沌中走向必将到来的末日。可是有时她又感到强烈的孤独,渴望一个和自己同样处境的生命降临、陪伴。她的烦恼是如此简单,她却不愿和任何一个曾为她倾倒的异性或同性诉说。包括维拉尔在内的许多人试图弄清楚她心里的想法,她所想要的事物。他们把她当作不可控制的风暴,试图压服或感化她,而她实际上始终过着自认为相当单调而平实的生活,在荆璜吃掉那块墙板糖以前。
在荆璜吃掉那块糖板墙前,她以雅伽莱的名义在刻贝成存有一笔巨额存款。这笔存款的构成,最早的两成来自于她的母亲,半成来自一些特别得她心意的追求者的馈赠,其余则来自易变值产品标的合约(主要为白塔学徒与随机法术箱)的提前期限买卖。参与这种赌博游戏需要充足的资金、灵通的消息以及机敏的头脑,她恰好一样也不缺。那虽然还不能叫她像刻贝城的富裕阶级一样买下十多颗人造星球来饲养宠物,但却足以令她过上较为舒适满意的生活,同时还不必和过多她不感兴趣的人打交道。
自然,那也是在荆璜吃掉那块墙板糖以前。她没能阻止他,尽管未经稀释处理的浓缩糖在原则上是被列为禁止食用的危险工业品,荆璜还是把它咔嘣咔嘣地嚼了下去。雅莱丽伽与那位吊在天花板上的头领共同目击了这一幕,她忍不住想找点更像样的可食用甜点,或者能叫荆璜咀嚼得更久的东西。而那位头领,起初暗暗得意(他自以为很隐秘,雅莱丽伽对男人们的演技一向宽容以待),等着荆璜因剧烈的化学反应而呈现出某种奇形怪状的死法,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那令他经历了一些较为剧烈的情绪起伏,最后阶段则重归暴怒与莽撞。
“我们不会叫你好过!”他用不甚标准的联盟语喊道,“你早晚要尝到后悔的滋味!”
这段话在雅莱丽伽听来既不具备实质性的威胁,也没有任何可供人娱乐的趣味。她甚至情愿听见几句带点新奇的粗俗俚语,可惜对方也没有那样的情调。她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又在考虑如何改进寂静号的驾驶系统。这时她瞧见那成吨的货物,又想到她在检查寂静号时发现的那些精巧却性能极佳的小型驾驶舱。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诚然她可以动用自己的存款,但如果别人上赶着给她买单,那又何必拒绝呢?这位对她表达了热烈欲望的走私犯尽管不能引起她的分毫兴趣,但却赢得了一条宝贵的生命,难道不值得用全部的身价来买单?
她这样想了,于是也这样做了,从没觉得会有什么后果。尽管她一度考虑过是否应当将这几位犯罪分子剥除一切武装,再推进曾经被他们所奴役的、那片保持着奇异静默的“牧胡”群中。这些“牧胡”——她听见走私犯们用这个浣渥族的土语称呼他们,以指他们是“被征服的牲畜”——曾经在本地有着一套连贯的发展历史,创造过自身的语言与艺术,并且也已发明出较为精巧的原始机械。如今这一切自然已为外来者剥夺,并被迫以最为原始的体力劳动来进行作业,或服侍他们新的统治者。
雅莱丽伽颇难体会浣渥人对手工作业和原始奴隶的痴迷,仿佛这是某种尊贵地位的彰显,她想她今后大约也不会考虑和浣渥人约会,一点儿也不可惜。当那头领恶狠狠地瞪视着她时,她却留意着“牧胡”们寂静而奇异的目光。那种目光既证明着他们拥有充分的智能,同时又好似野兽般酷寒深邃。在那至深处或许有复仇的怒火与啖食仇敌的渴望,或者重获自由的喜悦。这些感情是能很轻易推想出来的,可是在那时,她感到自己所看见的是更深沉的事物。这些眼睛的主人们正站在一个生死之间的独特时刻,好似在梦与清醒的间隙里、在无常的命运转轮上摇摇欲坠。即便雅莱丽伽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操纵或毁灭他们所有人,那些眼睛却令她目眩神摇。
她知道那个时刻,那个画面将被藏进她的迷宫里,留给或许在未来某日会到来的继承人。这念头令她忍不住想要试,想把头领和奴隶主,还有他们曾拥有的一切都抛向沉默而聪慧的兽群,好看清楚在那层层帷幕后究竟藏着什么。那不仅仅关乎于复仇,那关乎于权力的翻覆,还有她不知如何描述的生死的平衡。当她试图抓住这股幽微的感情时,吃完墙板糖的荆璜也抓住了她的手腕。
雅莱丽伽感到有点吃惊,因为往日里荆璜从没这样做过,当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时,他不习惯叫出她的名字,而是用右手食指飞快地碰一下她的胳膊,轻得如一只昆虫着陆。通常雅莱丽伽总会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微小的暗示,然而这一次她想自己或许是忽略了荆璜的秘密信号,因此荆璜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倒像要阻止她的手抬起来。
“怎么找安全员?”荆璜问。
雅莱丽伽瞧着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听错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片子。”荆璜说,“发光的喊的。”
雅莱丽伽听懂了他那言简意赅的回答。她不无惊奇地发现联盟的宣传政策竟然有了如此一个突出的成功案例。尽管那部长达六百集的宣传片里至少有四百次呼叫安全员的剧情,她从没想过荆璜会真的记进去。为了以防万一,她提醒他并非真的所有安全员都浑身发光,永光族在联盟中的实际任职比例远远不如宣传片中来得高。
荆璜皱着眉,显示出对这一结果的某种不满。但他仍然坚持着要把安全员叫来处理。雅莱丽伽最终满足了他的要求,教会他怎样在星网中发送求援信号和定位信息。她不无遗憾地想到走私浓缩糖的判罪是很轻的,至于对陷阱带所做的一切行为,既然从未真的伤害到任何正式的联盟成员,那便只能归入到破坏环境的量刑范畴内。
她并没把这些事隐瞒荆璜,看到他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于是她隐晦地说:“我们可以晚一些再叫安全员。”
在那件事过去以后,雅莱丽伽从未再问过荆璜,但她的确认为荆璜听懂了她未说出来的话。那时他的目光明确地、毫无波澜地望向了墙边的“牧胡”们,那根捆着头领的细白绳索在空中摇荡不已。雅莱丽伽看到“牧胡”们的眼光也随之摇曳,幻梦在破碎的边缘倾倒。但倏然间那垂晃在生死间的暗风停歇了。下坠的白绳把头领扔在地上,荆璜走上去,重重坐在对方的肚子上。雅莱丽伽曾见他站在一根比她小指还细的树枝上,而现在却听见头领浑身的骨头爽快作响。
“叫安全员。”荆璜没有感情地说。
他们那样做了,但没有和到来的救援飞船碰头。当对方降落时,他们便立刻带着满载货物的飞船离开。自那以后他们和“牧胡”的故事就结束了,和浣渥人的故事也结束了——雅莱丽伽是如此认为,直到一个形状扁圆、在恒星光照下呈现出暗绿色的物体,首先自一个瞬息存在的黑洞里出现,随后开始高速旋转着,猛烈撞击在寂静号的下部。
它在缺氧而极寒的真空中活动自如,雅莱丽伽一时甚至没判断出它是生物还是机械。随后从那暗绿色的扁球体内传出了电磁波信号,被寂静号接收,转换出一个稚嫩的幼儿声音。
“嘿,你们好,死人。”那声音说,“我是杀手小咪!浣渥向你们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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