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禾因缘际会,巧得佳配,自是更作老成,收敛少时脾性,免来无事与人结怨。那韦氏曾在山间修行,虽未得甚道行,见识毕竟不同。每遇村人染疾,便为诊断开方,或开得药材,指人去山中寻觅,都可治得大好。
村人瞧她这般本事,多有夸赞捧扬,道是仙姑下凡,也不真较她来处。唯独李禾兄嫂因有构隙,颇多微词。一日李家大嫂孙氏来得李禾门前,正见韦氏濯衣洒扫,便上前指点拿捏,处处挑得刺来。韦氏本是修行人的木性儿,也不同她置气,俱是微笑应了。正说闲话,打门进得道人赤柳,眉开目笑,且往旁站了,听得半晌,上前接了话头道:“这位娘子既是贤能,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孙氏闻来,横眼一瞧赤柳,扯脸笑道:“你这道人好没来由。我与我家妹子把些家常,怎叫你横插一杠?真个是瞎子望天窗,瞧了个不明不白。道人虽是出了家,少不得身上二两肉,大剌剌进得妇道人家院里,也不怕人说闲。”
韦氏闻之,脸上怫然动怒。赤柳却不同她作色,且笑吟吟道:“瞎子望窗,定是敞亮心眼儿。道人出家,也识红尘烟气儿。妙哉,妙哉。贫道瞧娘子是个有悟性的,弗如随我入得洗瑕洞,好生修修德行。”
孙氏啐道:“臭不要脸的东西!坟傍边儿的阴沟里钻来,跑得我二弟院头胡赖,也敢同我勾三搭四。再不收脸,且叫我二弟来,将你赶了出去。”
她一番话里挟枪带棒,说得赤柳道人,句句倒叫韦氏着恼。当下韦氏收了衣杆道:“我瞧天色将阴,嫂嫂不若先归家去,收掇自家衣裤。莫紧看顾了我这厢,倒叫自家衣服干不着。”
孙氏听她言语含刺,正是欲待回嘴,忽地哎哟一声道:“怎地染了块墨来?”提起手腕一看,便见皮上拇指大的黑斑,似在哪处染得脏污。拿袖一拭,染得衣上黢黑,舀来井水濯洗,倒洗出满盆墨来,腕上斑痕半点未消,涨得竟有碗口大小。赤柳在旁袖手瞧了,闲闲笑道:“古时先圣闻听恶言,即往河中洗耳濯缨,以求明心净志。今朝娘子手生黑斑,却叫水洗不净,不知是平日攒得多少恶气?嘻,奇哉!”
孙氏一介凡人,哪见这般怪事,骇得脚软心摇,倒似三魂七魄也给勾去大半,直在原地哀叫。韦氏却是个还俗的修行人,一见此状,立知乃是道术所为。但观赤柳在旁,口不念咒,手不掐诀,如何使得出神通,却叫她短了见识,一时不敢定论。但看孙氏怕得狠了,乃对赤柳道:“真人可知此是何症?”
赤柳笑道:“小疾耳。料是娘子腹中积得秽气太多,一时宣泄不完。今且归家,弄些黄连、松针、使君子,捣碎和泥服了,想来便当无事。”
孙氏得他开方,虽是心中不信,无奈别无他法,只得惶惶归了己家,依方整弄,数日方才见好。她这一遭撞了晦气,自此心中便有忌讳,不愿多往李禾家中走动。韦氏听来此事,心中暗是惊异,窃同李禾嘱道:“那赤柳道人来历不明,道法高深,二郎须得小心招待。”
李禾听了孙氏之事,却未放在心头,只道:“那老绿皮,又不念经,又不吃素,动辄上我家里厮混,吹首野曲也鬼里鬼气,左右不像个正经门户。平日不曾见他拉撒,倒没少吃我家粮酒,还待同我嬉皮笑脸,哪像个有修行的人?老子瞧他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无事不出烂泥洞,出来便要惹是生非。若给他门中老仙知晓,少不得打穿他的肚肠。也罢,横竖念他是教训了那孙氏,给你省得些心思,我且记得他便是。”
韦氏知他毕竟凡人,不识道术微妙,当下再不相劝。但观赤柳平日来去,俱是和气团团,又好同李禾谐趣。嬉笑怒骂,百无禁忌,任是李禾粗言俚语,也未见其人动怒,这才放下心来度日。
这般过得数年,夫妇先后得来两儿,长子名作李钓,儿子起作李潭。两儿年岁既小,需得韦氏操神照料,家中不免吃紧。
李禾寻思来去,不愿妻儿苦熬,便又起了斧头,趁农闲时上山斫柴。他因无官命在身,不敢滥伐良木,但取些枯柴干草,背回村中贩了,又能采笋拾菇,捞鱼摸贝,补贴家中用度。
那日李禾入山打柴,午时登峰,遥见天际红霞灿漫,偶有一朵朱云打南面飘过,倒似桃花流溪,煞是好看。他只瞧得个稀奇,也未放在心头,照旧往山间寻觅。逛到暮时,打得两大担柴禾,坐在林间搓绳绑束,忽听得林外呜呜声响,是那赤柳道人叼了柳叶,悠悠曳来,到得李禾身前招呼,面上却比平日更添喜笑。李禾瞥他模样,哼声道:“王八走大路,易绊行人脚。王八喜洋洋,世上要遭殃。”
赤柳道人笑道:“怎来这天大的脾气哩!今日山中有贵客来,我自喜得三分,倒叫你一番冷戳暗讽。”
李禾瘪嘴道:“你是一逛得寡妇门、扒得绝户坟的老油棍。怎生来的贵客,倒叫你喜成这般?”
赤柳道:“来的是南海的贵客,往玉畿山上的道场去,想是为谒见掌教。我今晨观得一眼,实是个娇娇佳儿,倾国绝色。天仙神妃似的人物,村中大小媳妇,无得可比,便是你家中的一较,也是萤火之于日月。”
李禾素知此人嘴皮无良,本不待理他,却猛听得最后一句,立时大怒,连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内的如何,岂轮得到你这王八指点。瞧你也是个修行的,终日盯人姑子娘子,早晚惹得祸来,叫人扒得龟壳熬汤。”
赤柳笑道:“我不过说些逗趣话,你倒处处护食较紧,半分容不得家内的受损。罢也,那便不提此事,且教你回头大吃一惊。”
他此话既出,李禾却给说动心思,手中照旧搓绳,嘴上问道:“怎地叫我大吃一惊?”
赤柳只顾发笑,不肯直言。李禾再三勾问,赤柳方道:“你可知来的是谁?”
李禾道:“是你山里头的人,我恁知得?”
赤柳亦不绕他,直言笑道:“量你是不晓得,且同你说道个囫囵:自今朝天子始立,敕封天师仙圣,道统正宗,俱在我东域青都一脉。往上数来,首拜太始至清玄真乾元仙尊,后有太上至圣道德昊阳仙尊,今传第三代,乃是昊阳座下郁离真人执掌苍莨宫,同辈数有晓寒洞妙杏真人、虚谷洞朱蕤真人、璇花洞雪霙真人、金风洞鞠华真人,如是这般,俱在青都辟府潜修。他等之上又有一个师叔,与昊阳真人同辈,法号名作‘赫月’,却是几百年前出得青都,自立了南海一脉。其人道场是个孤悬海外的灵岛仙宫,称作离火宫。今传至赫月徒儿手中,其人未得道号,按岛中规矩,皆唤‘珑姬娘娘’。今已修道二百余年,神通手段了得,又是当今掌教同辈,若数两地渊源,你家内尚得称她一声师叔祖。“
李禾哼得一声,说道:“我不过是个乡下种地的,不识你许多的仙尊、娘娘。此事与我却有何干?”
赤柳道:“若她独来,自与你无干系。而今她至苍莨宫,却携得一个小儿,似个凡人家的孤子。我在苍莨宫外听得一耳,倒像要托在青都地界。既为凡人,不能久留山中,定是留在你小鸢乡里。那珑姬娘娘本意将他放在公塾,兼学兼养,以培性情,我瞧来却是不妙,大大不妙。与其托在公塾,不如养在人家。”
李禾瞪眼道:“既是孤子,却养何人家中?”
赤柳朝他一笑,嘻嘻道:“自是你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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